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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選(一)

  古文

  ·古文·

  鄭成功論

  瓦窯村讀書記(丙戌葭月初五作)

  彰化興利除弊問對(丙戌葭月彰化觀風,中浣作)

  上臬憲雪民冤狀(戊子葭月晦作)

  書李翁事

  彰化丈田記(庚寅梅月望日作)

  臺灣催科記(庚寅梅月十四夜作)

  洪烈女傳

  洪烈女傳後記

  林烈婦施氏傳

  林烈婦傳後記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

  哭寡姊文

  祭張汝南兄文

  問彰化民情強悍動輒聚眾搶掠應以何法治之策

  問民間疾苦對

  撫番策

  防海論

  籌海議

  先妣張氏墓志銘

  誥封安人晉封恭人許母黃恭人墓志

  代友答日儒問清官、日官利害

  中外古今變故書述視日儒

  歐折入亞說

  病中責鬼檄

  擬鬼答檄文

  跋魏子默深書後

  跋林文忠公事後

  跋林文忠公「禁洋藥疏」後

  自跋「船政論」後

  如此江山樓詩序

  修濬龍目井記

  鹿港乘桴記

  遊珠潭記

  重修鹿港文武廟暨書院碑記

  贈甬東太虛上人序

  遊關嶺記

  杜友紹畫梅小引

  李氏半園記

  ·鄭成功論

  因革興亡之際,擁戴者識時之達,抗命者守志之高。趨向不一,議論紛紜。而有志同冰霜、名爭日月,進之可為前朝義臣、退之亦不失當代烈士者,吾於商、周得兩人焉;曰伯夷、叔齊。有志同鐵石、名重嶽山,進之可為故國忠貞、退之亦僅為敵國逋臣者,吾於宋、元得三人焉;曰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有名實疑似、形蹟混淆,退之實為當朝之亂臣、進之竟為故國忠臣者,吾於周朝得兩人焉;曰管叔、蔡叔。有心事昭昭、形蹟汶汶,進之則為國家之義烈、退之竟為亂賊之降虜者,吾於唐得一人焉;曰許遠。有遇同商周鼎革之際、而論在管蔡許遠之間,進之為勝國義土、退之為盛朝窮寇者,吾於明得一人焉;曰鄭成功。

  夫夷、齊、文、陸諸人,不待論矣;若管、蔡之為忠臣,不可得也。論者謂管、蔡不幸敗,其成則武庚之功臣而文王之肖子。審若此,是管、蔡之心在殷矣;何武王勸進之日,而不聞出一言以諫也?豈願其兄之陷於逆而冀己之成為忠歟!古今無此詭偽不情之忠臣也。許遠之不得為降虜,韓文公論之矣;故今日得與張睢陽並列也。鄭成功之心志,雖經奉聖諭,而當時固以「海寇」目之。夫以「海寇」目之者,絕之於明,則將繫之於本朝乎?而鄭成功則固明之臣子,未嘗身入本朝也。成功少受唐王特達之知,賜姓、賜名,以駙馬體行事,封忠孝伯;其志趣必有過人者,其唐王必有早悉其心事者。厥後頑民自待,可諒其心之為唐王也。唐王而非明之苗裔,則唐王寇也;唐王寇,則成功不得為忠也。然王彥章之於朱溫,史臣猶有不絕之者;況唐王非篡逆之比,御纂「通鑑輯覽」且以列藩系之也。系唐王於明,則成功不得列於「寇」矣。

  或有以海上田橫比之者。夫田橫進不得為君、退不得為臣,正名定分,於義無所統攝也。成功人臣孤憤之誼,固昭昭在人耳目間也;厥後唐王死,猶奉桂王正朔於海外。忠臣之繫戀,百世後猶瞻依其君也,非若奸雄之假名義以懾人也。唐王立,奉唐王;桂王立,奉桂王:成功固皆一心於明,無一毫私意於其間。非猶夫世之以黨援事君者也。

  成功父芝龍跋扈不臣、甘心攜貳,成功痛哭而諫;可以知成功之心矣。唐王之一見成功、踰常優禮,固知其忠義之氣有以相感,而逆睹其父之難恃,獎其子以愧其父也;唐王亦人傑矣哉!

  成功於本朝時有衝突,祖伊為紂,不足怪耳。迨聖祖仁皇帝朱諭,以為成功者乃明之義士,非朕之逆臣;則大哉王言!「萬世春秋」,如天之無不覆、如地之無不載矣;千古帝王所未有之綸音也。獎成功,所以愧明之臣子甘心銜璧者也。使知不遜如成功,而始終矢志,猶蒙異代之恩褒;則彼淟涊偷生為長樂老者,可知其狗彘之不若矣!或猶以開闢土宇為成功稱,陋乎哉稱成功也。

  ·瓦窯村讀書記(丙戌葭月初五作)

  歲在柔兆閹茂之夏,余名場落拓歸。出赤嵌城,逾茅港尾,信宿;百里程,而過諸羅城。東望玉山,白雲縹緲,在若有、若無之間。旦而起,渡虎尾溪,次西螺街;大雨驟至,山潦瀰漫。而西螺之溪,故巨浸也;雨後暴漲,益不可涉。冒曙首途,則輿夫相約互助,以十人翹舉一筍輿,浮而過。是夕,抵鹿溪;眄睞鄉樹蓊蒼,屈指在行旅者,四閱昕夕矣。褦襶出門,則炎涼之氣逼人。予於是尋友人於十里外瓦窯村,寓焉。

  初涉其境,農秧於田,牧笛於野;樵者傴僂而歌,漁者欸乃而唱。老翁曝背,童子嘻嘻:其人則古之人也。既入其鄉,桑麻半畝,雞犬無聲;屋繞樹而疏,樹藏鳥而噪。寥落數家之外,綠水一灣;荷映其漪,鴨浮其波:若不知有炎熱之候:其景則塵外之景也。早而起,鳥聲、竹聲與書聲相嘈雜,桔槔軋軋:耳之邊無凡音。晚而臥,月光漸上,竹柏影橫繞窗紗;蕉陰濃綠,流螢映帶:目之前無俗態。夕而避暑,脫巾林下,跣足科頭;清風徐拂,毛骨爽然。或披苔而坐,或枕石而眠。布棋地上,或呼朋對奕。當棋聲落處,時有落葉蕭蕭而下,胸之中無塵緣:其樂則我之樂也。然予因之有感矣!

  予處海外,而中原之山水,無日不往來於予之胸中、目中也。大之若五嶽、五湖,無論已。其遠之小者若湘衡之九面、武夷之九曲,予既不得而至;其近之奇者若吾臺珠潭水中之一嶼、燄山天外之九十九峰旬日可至,而予亦不得而至。則此村中之樂,亦一時一隅之樂,而非予山水之樂也。然而予必待佳山水而後樂,則予又無時而樂也。今予擁百卷書、坐千竿竹中,竊意瓦窯村亦何異桃花源耶(按此文首尾原有初稿文字各六、七十字,雖經改易,但未塗刪;此未塗刪之原文,今已略而不存)!

  ·彰化興利除弊問對(丙戌葭月彰化觀風,中浣作)

  為政者但言除弊,不言興利可也。立一利,即多一弊;除一弊,自生一利。故寓興利於除弊中,則利無窮;設興利於除弊外,則利有限。非謂利不可興,正謂行之不得其人,則上欲務其實以利民,而下適藉其名以病民,其騷擾為已甚也。況五行百產之精,出於民者恆多。民之弊,上得為除之;民之利,民即自能生之。縣令於民最親,民間之弊得以耳聞而目見,可以詳為條革。故言除弊於大府,猶恐有所蒙;言除弊於縣令,則自無所蔽。惟言除弊,必切其地之弊而言之;老生常談,舉非當務之急。今欲除彰化之弊,請切彰化之弊而言之可乎!

  彰化之弊,首在士習不端,而居近縣令者為甚。其豪猾,則結交縣令以為主、引文吏以為援、呼役丁以為爪牙;或威脅民間而尋間抵隙,或包攬詞訟而析產蕩家。其次,則藉豪猾以為主,或嘗借富民、或勒索鄉愚;嘗借、勒索而不遂,則誣詞而訟諸公庭,乃復與吏役共相為奸,不盬其腦而不已。夫膠庠為風氣之先,膠庠之弊不戢,何以戢百端之弊乎!今欲戢其弊,亦無他道:我不許其結交,則彼之氣燄頓減;有罪據律而治,則彼之威勢難行。毋使文吏為之舞文,毋使役丁為之執役:則士習之弊除矣。

  彰化之弊,次在狂寇不止。狂寇不止,由於弭盜無術。夫狂寇之來,槍火四發,烈炬輝煌;或四五十人、或近百人,破壁搜家,其害甚於兵燹。逾城而來,誰禦之者?逾城而去,誰追之者?城市如此,僻壤可知矣。雖閭閻控告,在上亦布捕盜之文;而桎梏下良民誣伏,囹圄中真盜安在!與其事後而捉影捕風,何如當場而引兵拒截!或殲其魁、或擒其從,或潛尾其蹤、或直搗其穴。大盜如此,不興大獄,安得已乎!雖刑罰為清寇之末而非清寇之本,然言其本則為正己為養民,其道將疑迂闊而難行;曷若先言其末,而為設兵為毀巢,其道事急切而易舉。昔韓延壽治潁川,置正伍長不得舍姦人,是亦弭盜之一法也:此除狂寇之弊者也。

  彰化之弊,又次在械鬥頻興。械鬥之興,每出於僻壤強鄉,小者虜人、大者「紮厝」;連鄉而鬥、劃界而居,相拒者以累年計也。被害或小,則人口失傷;被害或深,則巢穴烏有。雖有田廬,棄而不守;雖有園畝,荒而不治。然揣其末,不過以錐刀而起釁,抑或以隴畔而紛爭。民氣之不馴,教術之疏也。今欲化其俗,則為立董正以理之、設嚴法以防之。虜人者杖,殺人者抵命,毋使橫逆得逃於法網;而後鄉里可戢其兵機,而械鬥之弊可以除。

  稅契之為害,亦彰化之宜除者也。夫田宅買賣文券有稅,亦國家之成法;此官司其事,聽民之具報可耳。而今則以此為漁利之門,催科更甚於常賦。是以稅契之役散於四境者,擾不勝言也。況稅契之利,公收其一,私蝕其二;入於官者不見多,朘諸民者不見寡。故沈文肅已末減之,岑巡撫復欲罷之;今無能舉行二公之法,而反違背二公之意,為政不已苛乎?宋洪邁當南渡之時,尚乞蠲稅契半以便民;況今國家全盛,豈宜苛索!則欲除彰化之弊,稅契亦其一。

  今夫訟獄之不清,尤一切弊端之所集者也。邇者縣令案牘,堆積如山;民間控告,置若罔聞。故民有控已數月,而不得見邑宰一面者。即或得見,而門丁把持於其間、皂隸逼勒於其傍、快役追呼於其後;及一訟之結,已破一家:於是民有隱忍而不敢言訟者。夫公庭滯一案,即民間含一冤。夫子云:『聽訟,吾猶人也』。今不能聽訟,或反以聽訟重民憂,官府之設不幾多事乎!邇來士習之惡、寇盜之橫、械鬥之多、稅契者之暴,皆因是而滋甚者也。故訟獄不清,則一切之弊不除;而欲除一切之弊,則必以清訟獄為主。

  然吾獨言除弊、不言興利者,將毋疑其偏重乎!不知除弊即所以興利,別無所謂興利也。今欲言興利,則開山之議起矣,聚歛之端生矣。不知開墾雖富強之計,然闢草萊、任土地,孟子猶嘗罪之;況開無用之土、費不貲之財,未見其益,先見其損:徒以耗國,何利之有!至於聚歛,則尤不可言者。國家承平數百年,寬大之恩,同於覆載;飲和食德,久已相安無事。一旦聞新令之下、新法之行,騷動震驚,其害將靡所底止。曾亦思撫民者,為民之父母;貨財者,為民之性命?為父母者,不忍奪子之性命;為民上者,乃忍奪民之貨財乎!宋王安石上理財之書、蔡京祖理財之計,徵榷日繁,誅求無藝,大事由是不可為;前車當鑒也。此所以不言興利,但言除弊者乎!

  ·上臬憲雪民冤狀(戊子葭月晦作)

  具狀彰化閤屬民士等:為蒼生塗炭,呼籲無門;乞賜拯溺,以雪冤苦事。

  竊維彰化一隅,絃歌之邑,文物之鄉;素為詩書禮義之地,從鮮凶頑梗化之民。雖數十年前曾有小醜跳梁,然亦深山僻壤,伏在草莽、未受教澤之區。故或敢肆其蟲沙之性,逞螳臂以試車輪;從未有密邇縣治,稔聞理法、習於耕鑿之人而一旦狂愚失性,釋耰耡而操干櫓者。

  今年九月,忽有閉城之事,不過因丈田不堪官吏逼勒、胥役肆擾,而鄉村無知之人遂不覺呼號叫囂,冀以慘怛之情,回在上之意,釋然眉之憂;如赤子號泣搶地於父母之前,非有作亂之心、背逆之事也。今見百姓安堵如故,竟加之以「謀反大逆」之罪,窮治不已;豈誠在上之人漫無悲憫之心,而為此苛刻殘疾之政乎!揆其行忍之由,蓋誤於在下之炫惑者有數端焉。一、誤於官吏之畏罪而妄報也。新稅之法,於民固有所不便。然亦官吏不善撫字,百端壅蔽,務求媚上:以下田為中田、以中田為上田、以上田為上上田,以少報多、以磽報肥,而收之於民;則又如其所報之數不能稍寬,納賦或緩,桎梏隨之。民方苦新稅之初增,又苦浮收之不實;而胥役之騷擾,又力足以破其家。懼饑寒之逼,冀苟且之安;故呼號而起,欲以動在上之聽聞。雖小民之愚昧,亦官吏之逼之:其情有可哀也!官吏欲據實而陳,則激變之罪,法有難免;欲壅塞不聞,則擾攘之情,事有難欺。故不惜以「反逆」之名加之於民,以告在上,使若無與於己之為也;而官吏激變之罪可免,小民叫囂之罪不可免矣:此官吏之畏罪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二、誤於官吏之貪功而妄報也。官吏因叫囂之故,閉城數日;使若以實而陳,則叫囂之由,乃官吏之逼,而閉城曾何足以贖罪!故初猶竭力粉飾,壅不上聞;至事不可隱,乃以「反逆攻城」誣之民,而閉城之故可轉為守城之功矣。幸是小民者皆畏法之徒,本無作亂之心;故聞有「反逆」之罪,相驚而散,得以安堵如故耳。使因是而生騎虎之心,則進不得死、退不得生,倀倀無之,遂騷擾以至於今者,未可知也。乃因民之靜,遂居己之功;而以反逆之罪,窮治不已:上誠何心而行此慘傷之法乎!此官吏之貪功,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三、誤於武弁之邀賞而妄報也。武弁受撫憲之知,平日無事,則以言利之端,要結上心:謂「臺灣為膏腴之野,曠而不耕」,故以開墾說撫憲,而履畝料原之徒遍郊坰;謂「臺灣之商賈殷實無比」,故以抽釐說撫憲,而衡鹿舟鮫之設遍山澤。撫憲欲擴張臺灣,以其為本地之人,言必切實;故一一舉行:此亦虛己用人之過也。今開墾無成,其詭可立辨矣;而抽釐之法不便於商賈者,今猶病之。乃以丈田之故,弊端百出,目擊心知,曾不以告;及一旦有事,遂視為蚌鷸之利,夸大其詞,遽以「反逆」聞。迨安息如故,則恣殺良善之民,以為平寇之功。夫民誠「反逆」,烏有城閉數日,內無一兵一卒而不能逾垣而入者!烏有無故自散,聽官兵之焚燬殺掠而不能一起拒之者!民之「反逆」,武弁之陷之也。以為以「激變」報,則民散無以邀不次之擢;以「反逆」報,則寇平可以獲非常之賞。不然,豈有麇集而來、鬨然而去,曾不數日而耕作如故者;則民之不反亦可知矣。詳文以為兵從某門出,衝營幾座;兵從某路出,殺賊幾何!皆欺誑之言,絕無影響者也。今乃逞武弁之徒,肆毒無已;以為捕寇,其實捕民:此武弁之邀賞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官吏誤之於前,武弁誤之於後。蚩蚩小民,顛連無告;又不獲以其情達之於上,含恨無窮!至冒「不韙」之名,此小民之冤也。小民之冤一日不伸,則小民之苦一日不已矣。其始,苦株連之無辜。夫叫囂之故,雖非「反逆」之為,然亦難免震驚之罪。在上之意,不過欲焚燬起事之家,一、二倡眾之徒出罪而已。今兵勇肆無忌憚,多方凌虐:焚起事之家,並不起事之家而亦焚之;盡村而毀,並不起事之村而亦毀之:兵燹之災,及於百里。歷來謀逆之徒,反覺無此慘治也。百姓方叫囂,而兵勇皆亡匿;百姓方安作,而兵勇爭肆暴。幸是小民者平日素安本分,未嘗思亂,得以束手待斃,受盡苦楚;不然,攘掠不堪,決裂而起,恐大事不堪問也。其繼,苦流離之甚慘。被禍之家如鳥獸散,地不得居、田不得食;而兵勇四處搜殺,屋其室、裹其粟、食其狗彘。民一苦於誣「反逆」、二苦於受株連、三苦於流離,而猶未免惴惴乎不能一日之生。使在上者見其情而知其狀,恐蒿目心傷,不知流涕之何極者!而百姓之苦如此、兵勇之虐如彼,然則百姓未嘗賊,而兵勇實賊也。百姓今日為流離之民,百姓他日為流離之賊矣:是又在上者所當憫其苦而思其艱也。其終,則苦驅嚇之無已。兵勇藉捕匪之名,實未詳有捕匪之心;故匪首雖散在他方,而兵勇之蹂躪猶遍於八莊、十莊、廿四莊也。兵勇雖知匪首之處,而指其逃匿,則以為在莊中之富家也。富家有力以行賄,則輕受侵漁;貧家無財以行賂,則橫受殘賊。兵勇陽為捕匪之名,陰為縱匪之實;以為匪首一日早得,則兵勇一日不得橫行矣。兵勇在八莊、十莊、廿四莊之中,或紮富家之屋、或奪貧人之食,時時以「反逆」罪之恫喝鄉民,其暴甚於豺狼。即以鄉民當叫囂之初,曾有殺傷武員之事;不知武員之殺,初非鄉民之意,乃武員之自取之也。武員延道而來,放兵肆虐,到處開砲,傷殺兒童;故鄉民群起而毆之。兵丁為豺狼,則鄉民為困獸,而武員不免矣;所謂國狗之瘈無不噬、長木之斃必有摽也。今求凶手,亦已可矣。乃藉此以波及良善,使無辜小民哀號莫訴;民即無他,恐在上知之,於心有所不安也!凡此者,皆諸莊之苦也。諸莊有近逆之跡,而誣以「反逆」之名;市鎮無近逆之跡,則坐以「主使」之實:此鹿港與諸莊,又殊冤同苦者也。夫彰化為臺灣文秀之區,鹿港又為彰化文秀之藪;豈有詩書鼎盛之鄉,而為此狂悖無知之舉乎!是何異小兒攖猛虎之怒,而罪其家人之不禁也。不徒不情,亦不理耳。況鹿港最稱恭順,故中路有警,莫不恃鹿港為駐足之地、藉鹿港為籌餉之源。昔日戴逆之擾,而鹿港助官為最力;前年法虜之寇,而鹿港軍需為尤多。烏有恭順於百年,而冒昧於一旦乎!則鹿港之不「主使」,不徒信之於今,亦可信之於昔也。

  下情有所不得達,則上澤有所不得通;冤抑有所不得伸,則惠政有所不得普。在上之誤,亦在下之官有以誤之。然在下之誤在上,在措理之不善;在上之誤在下,在設法之未安。今日激變之事,雖曰官吏為之,然在上亦有不得辭其故者!蓋在上之人有利民之心而無利民之跡,則民受其利而泯其害;在上之人有利民之心而紛利民之舉,則民受其害而忘其利。故商氏廢井田而天下怨,新氏復井田而天下亦怨;荊公行青苗於一縣而民喜,行青苗於天下而民憂:何也?時有所安、地有不同也。今臺灣安於百年之故,而有一日之更,小民不知,以為上有所害於民也;不知上欲利於民,特有利民之跡,故民不獲其利耳。東南之俗,不可以行西北;內地之政,不可以治邊疆。今欲以江蘇之細密變臺灣之寬弛,則治內地有所適者,恐治海外而有所苦耳。管子治齊,簡節疏目,識者以為得「周官」之意;然則行「周官」之法在密,而行「周官」之意不必密矣。治齊如此,豈徒治齊乎哉!

  事在彰化,政在全臺;政在全臺,勢關天下。敢因彰化之故而略為陳之。

  ·書李翁事

  清光緒之十有四年,撫軍劉銘傳奏清釐臺灣田畝;彰化縣李嘉棠極力迎合,民間擾攘。是秋,遂釀施九段之變,蜂擁圍城。有駐防提督軍門朱煥明者往南路搜捕,聞警來赴;道二十四村之白沙坑,為亂民攻殺。洎乎彰化圍解,窮治殺朱統領者,以二十四村為指目。聚軍往剿,分四路:出彰城一路、出口莊一路、出秀水一路、循彰化山一路,繞貓羅山而下。其軍,一為宏昌隘各營,總統澎湖鎮總兵吳宏洛軍;一為霆慶營,統領福寧鎮總兵曹志忠軍;一為棟軍,統領即用分巡道林朝棟軍;一為臺北隘勇,統帶儘先都司鄭有勤軍。四圍包裹,旗旆、槍砲、鼓角、鞍鐙、人馬躞蹀之聲,喧闐於四境。二十四村蕞爾地,么麼人眾,求生無門,則務為羝觸鋌險計,於是塹徑塗、施荊■〈木戈〉、樹鹿角,營土壘槍樓以禦捕;而官軍剿殺之勢愈成。

  有李老人名宗仁者,故二十四村氓也;移家城中,逾二十年。惻然傷故里之將墟而二十四村民之將玉石毀也,於官軍將行之先,晝夜匍匐各衙門營求所以救二十四村計;則遇鄭都司幕賓凌君雪汀於城東門楊里老家,雪汀曰:『陷官軍而不治,非法也;治罪人而僇眾,非政也!烏合獸駭之倫,非猶攻取背叛之逆;官軍之剿,非得已也。有人焉,率眾悔罪歸誠,則禍可立解。不則,二十四村民無噍類耳』!翁聞之,如逢赦,亟出謀通訊二十四村;則各村人觳觫甚,弱者爭遷徙,而強者方以死拒,無有敢到城者。翁遍求之,則有附近村曾姓者先期入城,聞官軍誅剿事,匿不敢出;翁乃邀至家,謀與俱,報二十四村人。翁長子雅欣率弟崇禮環諫,不聽去;翁不可,曰:『余往而解二十四村難,仁莫大焉!脫有不虞,以一衰朽之身易二十四村人民,庸非得乎』!其長子乃赴沈布政應奎衙門,匄取「良民」號旗數枝付翁。時已夜半,翁即籠燈挾曾姓者行;一路官軍盤詰,冒險而過。將到二十四村地白沙坑隘,則編棘剌,處處有陰坎暗椓也;未到隘,曾姓者恐陷危地,則先高呼。呼未畢,而彈丸簌簌從頭上過;乃伏地匍匐隨燈影行,頻呼頻行。既,守隘者認識曾姓聲,乃始開竇放入;曰:『呼聲遲,則大砲發矣』!視之,果裝滿彈藥也。喘吁定息,李翁乃亟馳告各村紳耆家;則各村耆老方仰屋嘆,聞信喜極,即依李翁計行。天未明,群到大軍前哀籲,認罰鍰萬四千兩,而為朱統領建專祠,購緝禍首李掽。於是官軍電達劉撫帥,解嚴撤營而回。方李翁之去也,時在亥初;及官軍回時,方寅正。初,城中人惴惴為二十四村人危;及是,滿城聞胡笳聲,走出視,則各路軍鐃吹凱旋。爭錯愕問故,始知李翁一行之力解之也。晌午,李翁回,遍身露濕未乾;則因各處荊棘坑坎,不敢由正路行,越禾隴田疇,穿露稻而彳亍焉。李翁年高體羸,驟跋涉,遂得病;病三月餘,始健。

  翁少時,居二十四村之劉厝莊。戴萬生亂時,與兄宗勤為義民首,禦寇;安良局長拔貢生陳捷魁、廩生李華文舉翁為董事,司給餉饋、藥彈諸庶務。亂平,曾軍門玉明獎賞翁以六品頂戴,並獎賞翁兄宗勤七品頂戴。翁幼名安,二十餘歲,娶謝氏甚淑,夫婦數十年無間言。好子弟讀書,至斥自己吸煙具餉師。翁早歲以貿布為業,晚乃業賣籠燈。方翁之赴二十四村難也,到即以沈布政所給「良民」旗分付劉厝莊、園口莊各處曰:『挂此!毋與官軍為難!事即決裂,此數村可冀瓦全為附近逋藪』。然則翁非徒仁心,蓋亦有智術矣。當時同到軍前納款之紳士,即陳捷魁弟捷華云。

  ·彰化丈田記(庚寅梅月望日作)

  疆土甫闢,草萊始薙;朝廷不欲與小民爭利,寬其徭、薄其賦,小民安於耕鑿、勤其稼穡。田畔積壤,漸闢漸廣;數十年之後,一甲之田,恢於舊也幾分。土膏既窮,阡陌載開;數十年之後,數甲之田,恢於舊也幾分。農有餘利,是以樂於輸租;民無積負,是以樂於完糧。下蒙其惠,上獲其報,不與民爭利,亦未嘗不利;寬大之風,二百年如一日也。

  乃去年丁亥,撫憲下令曰:田增於舊而賦不加長,非奉上之意也;利弛於民而官受其欺,非治下之政也。其令太守、縣令以下,核量民田,勿使隱匿,其無忽!其令委員下鄉,供給資斧,繪圖以進,其無忽!縣令、委員仰承上意,懼田之不廣、賦之不增也,於是短其量度、縮其土壤,而田之增於舊也數倍;牽連混報,不計溝洫、不計岡阜,而田之增於舊也數倍。蘇蘇震震,比及一年,而丈田之事始竣。丈田之事畢,而領丈單之令起。經丈之田,依單納糧,其無緩!新丈之單,田幾分輒至甲餘、田一甲輒至數甲,依甲納糧,而賦增於舊者數倍;趦趄不前,而役隸之敦促者虎狼之威且至於門。於是,戊子之變起。民難逆知後日之艱而未嘗切膚之殃,喧闐一時,而事亦旋定。不一年,而領丈單之事竣。領丈單之事畢,於是官與吏專心於催科,一年責三年之賦。此今日之事,猶未畢也。今日之事限於夏四月已、未畢,而於五月起,今年之賦人納新糧一兩者,更取七錢於兩外。其不加稅之處,則徵之於工商,以為城郭、宮室之用,限以後三年終。此後日之事,猶未畢也。彰化一縣如斯,他縣可知矣;他縣如斯,全臺可知矣。

  吾觀今日之事,有數失焉。狃於清丈,廣用委員;官有冗費,民有逼抑:一也。事出於紛更,民震於新令;誠信未孚,勞困交作:二也。政多騷擾,事無紀律;積賦日久,催科令峻:三也。向使增賦而不丈田,田分等第,賦以類升,寡取於民者十之四、寡散於吏者十之三;以所增之賦為治城之用,民無騷擾、官無煩劇,上下相安,不失為太平之盛事。惜當日縣令未能有以此告者,使在上以利國之心,為厲民之政;而二百餘年寬大之風,蕩然掃地,可哀也哉!

  ·臺灣催科記(庚寅梅月十四夜作)

  臺郡沃野千里,土膏壤腴;田疇廣闢,五穀蕃滋:耕夫輸租於田主,田主納租於業戶,業戶完正供於官。業戶,其初有開墾之勞,食其利於民、完其賦於國;子孫不守,則以其業賣於人,官隨人而徵。一業戶輸數十家之粟、或數百家,或數千家;官挈其綱,不旬日而國課可完:國無積逋之賦、官無追呼之繁、民無吏役之苦。二百餘年,不見催科之事;吾臺之善政,天下所不及也。

  去年丁亥,撫憲劉公經理吾臺,慮田之浮於糧也,下清丈之令;隨田而量之,隨家而賦之,十予其六於業戶,別徵其稅於田家。糧溢於舊者數倍,而擾於(按此處疑有脫頁脫文)丈量之久。自戊子至今,三年之供僅完一年。戊子之賦甫完,己丑之賦旋起;己丑之賦未完,庚寅之賦又迫。農民之家,催科者接踵於門;夫役以悉索為心,官吏以貨賄為事。一役下鄉,從數十人,索食索錢,難給其求;而臺地景象因之一變矣。

  父老告予曰:『子生於斯、長於斯——甫二十五年於斯;閱歷不多,不知利弊。予嘗從內地來,見夫家賦戶歛者之甚苦也。官與民不相習,催科雖暴,耳目難周;一遇凶年,負欠纍纍:未若吾臺之國無遺賦也。民與官不相入,輸納雖勤,丁役甚很;一遇催科,鋃鐺滿戶:未若吾臺之野無苛吏也。吾向者安於所見,未知斯法之善;至今日而後思之耳。子其記之,以告後之來者。使見今日之擾,而知昔日之安;而後之官斯士者,或思有以行之也』!嗚呼!廢之易,復之難矣。

  ·洪烈女傳(庚寅七月初五日作)

  烈女洪氏,名嬌嫆。父,臺灣彰化之秀水人,名翼;居於鹿港。女許字同里故茂才之子郭榮水,小名阿奴。許字之明年,而榮水死;父母憐之,不以告。會其舅自郭家來,與其母竊語;烈女聞之,慟曰:『噫!阿奴死矣』!遂反身入房哭,哭不敢聲。自是夕至明日,勺水不入口;父買餅餌勸之食,不食。母詈之曰:『汝欲從阿奴死耶?死,吾以薄槥葬汝耳』!女曰:『兒不能復事母矣』!言已,復哭。旦,聞哀樂從戶外過,疑為葬阿奴者;問之母,母不應,女愈哭。然哭,恐驚眾也,而吞聲;至是晚而氣絕。父掖之求醫,醫曰:『是肝腸已斷矣,可以藥治耶』!於是烈女死。

  鹿中諸老聞之,曰:『是可以風世矣!吾里故尚風節,去歲有林貞女未嫁而願寡,官紳迎之。今復有烈女,宜以其柩徇諸道路,吾儕拜而送之;旌諸其墓,以為世道人心勸』。其家故小戶,懼不敢當;問之余,余■〈走韋〉而行之。里之人焚香結釆,十里外文士亦有至者。當是時,衣冠溢於通衢,途之人相與嘖嘖。有婦人竊語曰:『是何愚也!輕一死於擲耶』!或曰:『是死矣,身後之榮曷貴耶』!或曰:『是非吾等所能及也』!而烈女之柩,迎諸四境矣。

  烈女故溫謹者,不讀書,習聞節烈歌詠,好世俗「祝英臺歌」、「商輅母曲」;而一念之誠,遂不惜以一死殉夫。其天資必有過人者。死之夕,顏色如生;其定盟簪珥、從嫁衣服,早已預著於身,其父母未之覺。時二十有一歲;許字之歲二十,致命於光緒庚寅六月晦。越二日,而女葬;葬之越日,而洪子為之傳。

  贊曰:女子在家從父,出家從夫;烈女其未出家者耶!而一日之盟,終身不易;烈女其守經達權者耶!婦孺烏知大義,知有死而已。予嘗過余茂才館,見阿奴讀書;時年十九,恂恂小書生者。不謂乃有烈婦如是,是可以死矣!

  ·洪烈女傳後記(庚寅七月初五又作)

  烈女既葬之明日,余過書肆;其父故販書為業,顧謂予曰:『為臣盡忠、為子盡孝、為婦盡節,人生之事,只此而已。吾女之死,吾無憾焉』!予謂其言乃出諸市賈之口,詩書之澤人深矣;烈女所以為之子,殆善氣之感召也。

  吾里有林拔元淵源者,讀書積善;既卒而家徂落,人謂積善不當如此。然其女,乃以貞節著。未嫁而夫故,年才十六,矢死不貳,願往視夫喪;母泣而從之。去歲夫家遭事,女投井欲死者數矣;卒遇救不死:天殆欲以苦節成之耳。或以年月久遠為慮。予謂婦孺之義,多本性生;較諸學士文人倍真。不願則已,願則必濟。是女之節,非為利誘、非由勢迫,其為天性無可疑者;尚何慮其節之不終乎!吾臺鬱積二百年,奇氣所開,多在巾幗閨闥。此外,又有大甲節婦,以祈雨得名;因年遠事湮,未敢為傳。竊以傳者當信今傳後,宜有確據;未可以風聞意度為之。吾邑前年,亦有楊明經女未嫁守節;亦以其人尚在,未為之傳。嗚呼!吾臺女子,何節烈之多耶!昔人云:自遜、抗、機、雲之徒亡,而天地靈淑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吾臺其鍾於婦人耶,其男子之所成有難焉者耶?其或成之而不得其人,逐湮沒不彰耶!

  吾臺功名甚嗇,仕止甲科;人或不遇。遇或不顯,亦鮮成就。而鹿中蕞爾一隅,即有二女子卓卓如是,吾黨能無憾耶!其吾臺之氣運有所蓄而不發,而先於女子洩之耶!嗚呼!若烈女者,吾得而見之矣。

  ·林烈婦施氏傳(庚寅八月二十夜作)

  烈婦施氏,名滿娘;諸生林錦裳之妻也。生於小家,早知孝順。父負販為業,恆與其母交謫;烈婦必跪而請,泣勸父母。比長於歸,事舅姑盡孝。夫惰讀書,好狹斜遊;每勸之。懼姑舅知,每夫夜歸,必陰俟於門:蓋數年如一日也。生子五歲,復生一女。夫忽遘沈痾,婦晝夜侍湯藥不倦。既逝,婦慟絕者數;舅姑慰諭百端,乃隱忍。然其家綦貧,舅姑意欲使適人;鄰嫗諷之,婦瞠目視曰:『是何言也!將以我為何人,而置吾夫於何地耶!雖小家不願,況吾家故士族者耶』。嫗愧不敢言,而婦志已決矣。家中粒食維艱,婦念己身在日,無補於家,終為舅姑累;即令其子與其姑宿。宿既稔,復謀以其女與人。會其女病殤,烈婦曰:『吾志可伸矣』!沐浴更衣,於其夜吞藥畢命——時二十有八歲,光緒九年癸未也。婦死,子幼,以養於姑,不復戀母;人始嘆烈婦之慮深耳。

  烈婦性情甚淑,終年不見喜怒,風範端凝;既死,而鄰人猶道之。夫之友廖錫元,諸生也;以婦故,曾募金恤其家云。

  贊曰:烈婦死,遺一子五歲,人以烈婦之死為速也。然烈婦以舅姑故,又以呱呱之女留連數月,其心蓋未嘗一日忘死也;烈婦死,烈婦之心又以為遲也。婦人知舍生取義,難矣!烈婦之心,豈不念子耶;以家之貧為舅姑累,不獲含情終養,棄子與女。烈婦之死樂,烈婦之死志哀矣!國家教化,婦孺聞風;而烈婦不得遂其烏哺之懷,是又撫斯民者所當措意也!

  ·林烈婦傳後記(庚寅八月二十夜又作)

  烈婦施氏,居鹿港,與余同里;死事甚偉,而余不知之。會迎洪烈女之事,人始有道者;後詢於廖茂才,始得其詳。蓋烈婦出於寒微,其事或不以為異;而烈婦死於夫,烈婦又將沒於世矣!嗟乎!生同時、居同里,而有烈婦卓卓如是;而如余者未之知,余之耳目隘耶?人之稱道少耶?抑烈婦之為心苦而為名淡耶?烈婦本不求名,人不知何足異;所異者,邑有傳人而官不之旌、士不之揚、鄰里不之式,無以激發人心、挽回世道,將隨波逐流無以為教化耳!

  今日風氣靡矣,士大夫寡廉鮮恥,讀書者營營名利。設一旦時危勢急,事變忽來,能視死如歸、無所顧戀如烈婦者乎?然則烈婦不徒為閨閣光,並可為吾黨勸矣!烈婦之死,在數年前鹿之中無所聞;而林貞女即慕之於前,洪烈女遂踵之於後。其無心合耶,則天良之真不可泯也;其有心效也,則興起之風有足嘆也!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閨閣有然,吾黨何獨不然乎!

  噫!九州廣矣,方邑陋矣;乃遍州郡求一奇傑士而不足、一鹿中求二三烈女而有餘。夫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士亦患無志耳,容有有志而不成乎哉!烈婦成名雖屈於數年,猶將伸於百世;況士成名而無所屈,其尚奚待於伸哉!吾故於林烈婦三致意云。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辛卯四月泣血撰)

  先考諱江霖,字子榮;志忠公之次子也。志忠公諱清湖,泉州南安大演人;早歲偕弟東渡,僑居彰化螺東鄉,以梓匠治生。娶林氏,生子二:長沛源,次即先嚴。而先祖考捐世,是時先嚴甫三歲也。

  先嚴比長,痛歲早孤,不獲逮事父;事先祖妣委曲盡誠,無不至。每有甘旨,必歸遺母;往外謀生,雖淒風苦雨之夕,必歸省。先祖妣有繼子三,不事生業;其季,先祖妣愛之。先嚴為之教養,箴規無不至。遭世喪亂,奉母、挈弟、攜妻子自螺東而邑城、而鹿港,流離轉徙,不辭困頓;而先祖妣捐世矣。先嚴貧無立錐,哀毀悲傷;附身附棺之事,必誠必慎,不與外弟較貲財。是時外弟已分居,先嚴以一身竭力事母;自養生而送死,無少遺憾。而身後追思,猶自悼奉養之未至耳。曩日外弟云亡,先嚴往,經紀其喪;撫其二子。攜其長者於家,教以手藝;今二十有七歲,成立家室,皆吾父之力也。

  吾父與人忠、待人恕、對人恭、接人誠,終一生未嘗以一語誑人、一事欺世。與儕輩立,必以誠實事相規;是以輕薄者每笑之。為人經理生業,視人事如己事,無少■〈目愛〉昧;是以所謀有成,人雖負之不怨也。慎於取予,喪嫁婚姻,家雖貧不以稱貸累人。性尤儉樸,惜字紙、重五穀,諄諄望子孫成名。見讀書人,必敬之。不肖孩稚,教以「三字經」;至「性本善」句,口講以訓,及舉讓梨、溫席事以為勗。時不肖尚頑耍,不識其為義方;可痛也!

  拮据經營,家道中裕,而吾父已時抱心疾;惟聞人譽不肖讀書,時有喜色。迨不肖游庠,而吾父已喪明。今歲大比,殷殷望不肖成名,期以上膺民社、下榮祖宗。故病雖危弱,尚不以後事為囑;而不肖等侍立亦僅數晝夜,猶擬輟歲試之行,以俟平復;而不謂竟以此抱終天之痛也!不肖比來睹吾父之體日就羸弱,不肖即心憂之。然而問之醫,曰「無傷」!問其術,曰「不可補,亦不可攻」。而不肖乃不能視無形、聽無聲,以慮禍於未然至疾不可為,而吾父已棄不肖等矣。嗚呼!吾父少而零丁,長而蹉跎,老而沈痾;終一身有子女之勞,未嘗受子女之報:天之報施吾父而如此乎!

  吾父先配林氏,無子,早卒;生女一,適楊姓。繼配吾母張氏,生子四:不肖文瑞,娶楊氏;不肖一枝,娶丁氏;二早殤。生女二:一適王姓,一適黃姓。孫男二、焜煌、琨玉;孫女一:俱文瑞出。先嚴距生於嘉慶之丙子年六月丁丑,卒於光緒之辛卯年三月壬申,享壽七十有六歲。不肖文瑞、一枝為之卜壤於鹿港東南白沙墩里,窀穸坐南、向北。

  因先嚴行實不著,而不肖一枝或聞之於吾母、或得之於庭見,有足表為孫子法者。是以為之泣血以誌而銘曰:嗚呼!吾父胡為而遽逝乎?仰視夢夢,天乎、帝乎!憶父之孤,言之卒瘏;憶父之艱,思之永嘆!遭時不幸,三歷喪亂;攜挈纍纍,哀鴻嗷鴈。晚歲小康,病與為難;揆厥由來,憂勞過半。今歲之春,有劇其身;請之不言,懼兒蹙嚬。嗚呼!吾父胡為而棄子若孫?生未厚養,沒未榮享;今而後欲報無從,言宅於斯郊之壤。田園其鄰,山水其拱;陟彼岵兮,徘徊瞻仰!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

  不肖生二十六年而吾公棄養,終天之痛,肝腸欲裂;廢詩讀禮之不遑,而烏能盥筆以銘吾父乎哉!然使吾父之德徽——由茲以往世遠風微,行輩盡而事跡以湮,則不孝緘默不言之罪上通於天,而又烏能不泣血以志吾父乎哉!

  我曾祖恭惟公諱鐘鋦,生四子;吾祖志忠公,其次也。至忠公諱清湖,生二子;吾父孝恭公,其次也。父七歲而孤,賴叔父至德公——諱清嵩撫恤,得讀書知算,以至長成。故平生事母惟謹,事叔父亦惟謹;自養老以逮送終,皆吾父任之。至德公性樸直,吾父恆述其軼事以勗兒曹,至老娓娓不厭。

  顧父生平迍邅,所為多不遂,賴手藝以養母;三遭喪亂,輒負母以行。為人無城府,坦衷純實;亦以實度人,故多見負於人:然卒不改純實之素。與人居,為子言孝,與友言信,與恆人相勉於為善;故儕中有為非者,恆畏吾父知也。有人託以鉅金,歷久無所耗。五十以後,先後為洪、李兩家營金銀業,贏多利;兩家縮短其所應分金,人為不平;卒不校。徐退而自開金銀業,以垂至今。而兩家者委託他人,旋皆傾覆。蓋吾父孝為大端;而退讓不欺,其素行也。性尤慈愛,有外弟歿,遺兩雛;躬為提攜噢咻,俾至成立。

  早歲留心譜系,詢於叔父及耆老,稔由閩來臺情狀;故不肖等得以知木本水源。吾父曰:『自南宋始祖諱天鳳公者,衍族於南安山內。迄今大演、下尾、路營三鄉子姓三千餘,連鄉而居;至忠公始渡臺,則自大演鄉出也。始祖兄文毅公,忠直大節顯天下,子孫則在晉江。明末清初,南安英林有文襄公,勢位勳伐烜一世,頗汲引同姓,獨吾族未與通往來;登仕版者由文章力,匪由攀援也』。嗚呼!吾父之言如此。豈猶夫人乎哉!自古獨行之傳,不必搢紳。孔子有云:「願見善人」;吾父峻風裁、無嗜欲忿怒,軼事可法者多,倘所謂善人耶!抑獨行歟!

  諱某(上字「江」、下字「霖」),字子濴;生嘉慶二十一年(丙子)六月、卒光緒十七年(辛卯)三月,壽七十有六。先配陳氏,早卒;生一女。繼配吾母張氏,生二女、二子:長文瑞、次不肖(改名繻)。長女適楊,次適王,次適黃。適王、黃皆早孀,以節著。孫男、女若而人。卜葬鹿港迆東白沙墩,購地五畝餘。窀穸位南、面北。

  銘曰:山之青繄,吾父之有齡;水之平繄,吾父之有恆。子孫來仰,懍汝祖之式憑

  ·哭寡姊文(辛卯八月二十五夜)

  嗚呼!吾姊何節之哀耶!何時之乖耶!何命之不諧耶!詎一病而隕其骸耶!

  月之八日,繄吾姊病越四日而甥來;然謂姊健無恙耳。既而病甚,而吾母往視,姊泣與母訣;猶謂姊妄言耳。延醫往診,醫謂姊羸;然不謂姊不起也!乃越數日而疾癘矣,而姊遷於正寢矣——呱呱者,孺子之泣也;哀哀者,嬌女之悲也。計無復之,復請他醫;謂脈未亂,或猶可治:藥以姜桂,以救厥危。是夜之半,而陽回遲遲,能吐語詞;侍者狂喜,克疾可知。孰謂纏綿二日,藥猶在口,而姊絕矣!呱呱者,孺子之躃踊也;哀哀者,嬌女之顛越也;漣漣者,親戚之永訣也!是時在姊之傍者,弟與吾兄,慘慟而無能為法也。

  嗚呼!吾姊形影涼涼,遭舅姑、祖姑與夫之喪,匍匐不遑;上持家道、下撫嬰孩,而生計賴以少康。孰謂享年不永,而中道殤也!大兒年十九,中兒年十六,少者年十三,女年十二;後之事正靡窮,而姊遽付之夢夢也。嗚呼痛哉!

  姊經營家事,茹苦含辛,不辭況瘁;所望者,子之成與女之長而婚嫁事畢也。乃願無一償,而姊且僵也。向之與母訣者,其無知耶、其有知耶,其有知而神先悲耶!嗚呼!孰謂姊言而竟成懺詞耶!吾姊已矣,而母之悲無已時矣。

  吾姊喪居十年,以有今日;家庭多故·守而勿失:咸謂吾姊為有術。孰謂今而百事俱畢,時耶、命耶,愁耶、病耶!嗚呼!天乎!何吾姊之不幸耶!

  ·祭張汝南兄文(壬辰五月初二夕作)

  嗚呼!君之一別,幾何期耶!君之一病,幾何時耶!持書招君,猶欲以慰相思耶。聞君遘疾,我之來尚遲遲也;謂採薪憂,未足以為君醫也。詎意伻來,謂君待我如恐不支耶!我之視君,歷歷相示,猶無遺也;君之語我,遽欲以正寢為夷耶!不祥之言,我能不聞之漣洏耶!君之如斯,天下事其不可為耶!

  膠庠之中,誰其與我砥礪廉隅耶!悠悠蒼天,其不可以理數知耶!風朝雨夕,我其何以自持耶!名場世路,誰其與我並馳耶!老母在堂,幼子在側;君能不惻焉心悲耶!君之季弟,形單影隻;我能不對之唏噓耶!君之抱負,其遂止於斯耶!假君之年,聖賢不遽幾;純儒良吏,其又何疑耶!

  我之就君,固猶木之受規也;君之匡我,固猶玉石之治也:臭味不差池。詎意天作之歧耶!後之事正靡窮,我能不為之心沮意衰耶!君視我猶弟,我視君猶兄;其遽訣別於茲耶!嗚呼痛哉!

  ·問彰化民情強悍動輒聚眾搶掠應以何法治之策(壬辰八月二十五夜,彰化觀風)

  治賊,無善法也。有形之賊難治,無形之賊尤難治;無形之賊難治,無形而有形、有形而無形之賊尤難治。何謂乎無形有形、有形無形也?彰化盜賊,出沒不測;明火剽掠,夜集曉散。方其集也,或二、三十猛,或四、五十猛;破關毀垣,同於強寇:急則燎原,窮則斃人。迨其散也,茫無蹤跡,莫知所之。是以多被盜之家,鮮獲盜之人;宜有心為治者,所亟亟焉以問者也。然竊謂治賊者,治末者也。治之於此,不能及之於彼;治之於一,不能及之於百。今幸竊有本末兼該者四焉:一制之於賊來之際,一捕之於賊〔去〕之後,一化之於賊窮之時,一收之於賊奮之日者也。

  兵勇者,制盜賊者也。劇盜之來,未嘗有拒遏之事;惟聞賊去既遠,始明燈巡視被賊之家,罷玩殊甚。夫賊至成群,勢等豺虎;鄉里之人,宜無敢膺其鋒者。兵勇有部伍之整、有刀砲之利、有威武之力,民之望救,如望歲焉。朝廷之養兵何為也?國有養兵之費,民不獲護衛之情;此不可不嚴飭之巡邏之卒,使發號砲,一遇盜賊,即須襲擊,不得賊則罰。其無兵勇之地,俾鄉自為團,各鄉羅置砲臺而更番互守,使賊易進難退。匹夫懷劍,見者改容;制賊之事備,而賊亦不敢逞矣。皁隸者,捕賊者也。然以官捕賊,不如以人捕賊;以人捕賊,不如以賊捕賊。官之捕賊,情形遠而耳目疏;見聞在彷彿之間,不能真知賊之處、真得賊之名。若市井之人,必知之稔而聞之確;用以為嚮導,得賊最易。知賊之人,處處皆有;是在官求之耳。然皁隸亦不可寬也;皁隸非盡不知賊,知而不言以避督責。若官以實心求之,則有賞罰在其間,而彼亦不敢匿;然皆不若以其類治其類之為易耳。曾為盜賊之人,盜賊之出沒無不悉,盜賊之蹊徑無不熟。求其一、二而貰其罪,使之捕賊自贖;彼幸於免誅而樂於報功,為之自無不力。今夫藥有毒者,用其本以已毒;藥發汗者,用其根以止汗。人受谷積,消谷者即炮飯丸。物固有以類而相制者,治盜亦猶是也。

  然而人未有甘於為盜者,人亦未有安於為盜者。甘於為盜,其心必有所不甘者也;安於為盜,其心必有所不安者也。故善為政者,窮其為盜之罪,未嘗不思其為盜之故:有迫於饑寒而傷心,有誤於習染而失足,有激於苛政而妄為。是三者,皆可化也。匪是三者,必強暴性生,皆可誅也。化之之道,豐其衣食之源,而資其耕稼;諭以斧鉞之慘,而責其父老。寬吾政以毋擾村民,禁吾役以毋鄉里;誤蹈者可姑息,斯怙惡者難免僇。恕之為化,誅之亦為化也。故不教而殺,謂之暴;梗教而不殺,謂之縱。縱一人,殃萬人;亦豈惠政哉!且夫盜亦有道,有不可變而可用者。用其手足以戢其妄動,用其氣血以正其非為;中澤之伏莽,可為王國之干櫓。昔李勣年十三為殺人賊,十五為難當賊,二十而為大將。強盜難得之人,購之既久,有時宜籍之為兵,為營中添一敢死之士,即為草野減一為戎之首。彼之血氣既有所用,不為大惡,將為大功。不然,地方有警,不免起而稱干;故捕盜不能得,不可窮之無所往:此以用之治之者也,然非所以為常也。

  彰化盜賊之多,寖成不可禁止;而又有賊之實、無賊之形,為政者不復究治,遂以蔓延至於如此。論者不察,遂謂盜賊之悍,若由民性使然,無能為治;不知彰化之賊,固未嘗有治之者也,非不可治也。且非徒不治,而又諱之。夫上求賊,尚不能得賊;上諱賊,則安能求賊!民之受賊,畏勘驗之擾、懼窮詰之累,且有不敢報者。上不得賊,則或斥報賊、或怒民之報賊;盜賊見其然,無怪其愈橫也。諱賊,猶諱疾也;諱疾則忌醫,而病癒危。諱賊,實諱過耳;諱過則忌知,而過愈積。故欲弭賊,當治賊;欲治賊,當不諱賊。古來致亂之由,朝野上下未有不始於諱賊者。其始諱於一邑,其後諱於一方、又諱於一國,而天下亂矣。雖今日之盜乃么麼之幻,然涓涓不塞,將成巨河。況賊至聚眾,亦非小事。幸止圖掠取,聚於昏夜;若聚於白晝,則悖逆之為成矣。此不可不治也,不可不訓兵勇也。兵勇練,則可以緝昏夜之賊,即可以防非常之事;不然,待其有事而後團練,團練無及矣。吏貴於治而不治、兵貴於用而不用,常使官府有彈壓之威,草野有恐懼之意;則政可行而亂可止,舉教化而措之裕如也。

  未知芹曝之言,有當於釆擇否?

  ·問民間疾苦對(癸己二月初四夜至初七夜,在新莊作)

  為民上者以愛民之心視民,則民雖安而常若未安、民雖樂而常若不樂也;以不愛民之心視民,則民雖病而常若不病、民雖勞而常若不勞也。唯盛世多問民疾苦,唯盛世多得民疾苦。若漢文帝、宋仁宗,哀恤之詔屢下,適見其為盛也;至於衰世,則諱蝗、諱災、諱盜賊、諱流亡,唯是告祥獻瑞而書之史冊,適見其為衰也。人臣以衰世之態事其君,則以豐亨大有之事媚其君;人臣以盛世之象望其民,則以愁苦顛連之狀問其民:此良吏與酷吏之所由分也。民有其苦而上不以問,則上蒙;上有其心而下不以對,則下蔽。今太尊以視民如傷之念詢及蒭蕘,士庶亦何敢不以野人美芹之論獻諸左右乎!

  民之於上,如赤子之於父母。故幼而疾苦,則望之於親;長而疾苦,則望之於君。君不得而知,則望知於官;官而抑之,則失民之望矣。民之望上,望之者百,達之者一;達之者一,阻之者百:故民不敢過望之於上。望之於上,不敢遽達之於上。不敢遽達,必上引而伸之;不敢過望,必上曲而體之。不能體之而復抑之,豈所以恤民者乎!夫天事不齊,而人事多變;政令不平,而苦樂異情。致治二百年,法良意美,洵多善政。岩棲谷飲,雨澤膏沃;黃、農之世,何疾、何苦!然為政而使民無疾、無苦者,政之良者也;為政而不知民之疾、之苦者,政之秕者也。臺灣之民素安樂土,然雨暘不若,則天時為害;政令新更,則人事為擾。官長怠於上、胥役暴於下,農不勸耕而撫字缺,女不知織而生計疏。文教不振,無以培士氣;吏治不澄,無以飭官箴。地方之利,有所未興;民間之害,有所難去:凡此數者有一於此,民無以安;是為政者所當奮斷,而亟焉以籌之者也。雖然,民間之呼籲無窮,而長吏之見聞有限。以有限之見聞,濟無窮之願望,則惠淺;以有限之見聞,杜無窮之弊竇,則術疏。然仁愛之念存於中,斯煦嫗之惠及於下。以其心興利而利溥,以其心去弊而弊除。如泰山之雲膚合於天,而雨霖滿天下;如旭日之光熊熊扶桑,而雪霰消四海:感應自然之理也。有其心以實之,必虛其心以求之、盡其道以行之。或採之於士論、或得之於輿情、或度之於獨見,則可以行之而有裨。害所當釐,不以瞻徇而中止;利所當為,不以牽制而終衰。若臺郡者,經營之、刷蕩之,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戔戔小儒,大經大本,非所能知。若鄉里之情形、道路之咨嗟、閭閻之阨塞,見之數而聞之熟,言之固有痛切時事者;非徜恍無憑,卮言蔓衍之論也。故為今之計,則民急不可無以濟之,民困不可無以紓之,民匱不可無以裕之,民蠱不可無以新之也。古之龔太守遂、郭太守伋、陽剌史城,其所以惠在一時、政在千古者,非因循舊章、坐鎮雅俗而遂已也;其所以救災恤害,固若慈母之字赤子、老嫗之繃嬰孩也。今臺民之所宜恤者亦切矣,臺治之所宜汰者亦多矣;而臺俗之所宜革、臺政之所宜興,不又有亟亟者乎!言在臺中,而臺南、臺北可類推矣。敢以書生之見,謹陳其所聞如左:

  一、賑濟宜速也。臺灣頻年凶歉,去歲尤甚。或失水利、或遭颶颺、或苦旱潦,膏腴之壤十收二、三,瀕海之居赤地百里;臺南、臺北,無不皆然。想亦氣沴之故,為上者誠不可不有以補救也。今貧民或嗷嗷待哺矣,沿海地方茹苦葉、齧樹根;採地瓜葉,婦女成群。老弱者,或捧腹呼負負;其強有力,則荷挺而走。遇載米筏,聚而奪之,予姓名以報;或負米行,攫而去之。瀕海者然;即村居墳壚鹵斥之地,亦莫不然。遇乾地瓜轉運出鄉,則群逐而譟;封殖倉庾之家,或群壅其門。匪類且借此為白日胠篋之為。其忿氣難制,其饑情可哀也!今或行賑濟,則匪類無所藉口,而饑民有所仰望;施之三、兩月,民情即安。且去冬降嚴霜,今歲當大有,施之惠少而恩普。昔趙清獻知越州,吳、越大旱,公於未饑之日為書問屬縣:菑所被者幾何?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於官者幾人?溝防搆築、可僦民使治者幾所?庫錢、倉廩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士食之羨粟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猗歟!救菑之善者也;宜仿其法而變通之。臺灣之歉,空乏者固多,溫飽者亦不少。其待賑,不過瀕海之民,孤獨殘弱之家;籍其數,則義倉之粟可以濟之。不濟,則官轉糴以補之;又不濟,則捐富民以施之。尚無事虧動倉廩、牽連奏牘,有官守者固措之裕如也。然官有賑菑之名,而民或不被賑菑之實。董事者或以好惡為予奪、以情面為博施,孤弱而出納之吝,有力而谿壑為盈;則賑濟之間,官不可不躬親其事。且仁惠之舉,尤不可使胥役與知;一入此輩之手,則生吞活剝,有名無實矣。其未施之前,耳目宜周;其將施之際,經營宜備;其既施之日,分給宜均。賑菑之時,或親履田園、或巡視水道;當飭縣令勿擾勿忘,以為現年之計,則有裨於民生不少耳。且賑濟雖不動帑藏,而不可不報詳也。賑濟之事小,而報詳之事大。蓋報詳則可使上吏周知民艱,上達宸聞;或減科、或緩徵,皆可以紓數萬生靈之氣。夫治民者,司民命者也。故凡地方之事,可以擾民、可以害民,無不當去;可以益民、可以補民,無不當興。饑饉之事,民命之所關者也。雖水旱荒歉,原未千里如篦,待哺之民得賑可以生,不得賑未必死;然使民自生自活,非司民命者之所樂也。今見人中流遇風、折桅將覆,未有不匍匐往救者;其不救亦未必死也,然惻隱之心不可以已也。今日之賑,亦猶是也。況上施一分之惠,則民受一日之生。一人之命不可輕擲,況數萬人之命乎!且不得賑雖未必死,而一家之中必有父鬻其子、兄去其弟者;一日之施,全萬千百家父子、兄弟之樂,其為朝培元氣,不報之於一日,當報之於百年也。韓公愛民,民以字子;賈彪育民,民以稱男:則今日之施賑,百年後將有以其身為我公之賜者矣。

  一、催科宜緩也。國家會計,百年攸資;祿米取於是、兵餉取於是,軍儲、船政莫不取於是:此不可以一日緩也。然緩在一方,不必緩在一郡;緩在一郡,不必緩在一省。則分計之而不可以緩者,統觀之亦何不可以緩也。且緩,非「不催」之謂也。催之於成熟之日則緩,催之於青苗之日則不緩;催於積逋之家則緩,催之於不急之戶則不緩。今日之催科,非為國家急公賦也,為縣令急私囊也;亦非為縣令急私囊也,為胥役急行橐也。故嘗有一錢之賦,而胥役一到,攫其數兩者矣;而又雞犬皆驚,閤室不遑:甚非承平之象也。臺灣之郡,田有上則、中則、下則,賦有上戶、中戶、下戶;上戶田多,而所負恆多。然或勢力之家,則胥役累年不敢經其戶;而虎狼■〈〈口包〉上灬下〉■〈咻上灬下〉之威,恆施於不肥、不瘠之民。或因半畝之田,累及衣食之源;或因數斛之粟,受盡恫喝之事。又其甚者,石田不耕,賦稅難免;瘠土可赦,叫囂日來:取之無裨於太倉之一粟,耗之且多於數倍之正供。在官長之意,或且以為不預赴徵,咎由自取。不知胥役之至,迅雷不及掩耳;難以情動、難以理論,祇惟谿壑取盈之是便。有告訴之於官者,則官且於此輩為任勞任怨、赴湯蹈火之綱紀者矣。臺地向無催科,田家之粟納諸大租戶,大租戶納諸官,最稱安樂,官民俱適。自計畝徵收,胥役四出,而一縣嘗多數百遊手就哺之人。此數百人者,皆向之執藝經營以敝衣羸食者也。而今則莫不飽食煖衣,輿從成群;不稼不穡,且賡「伐檀」之詩。為問此數百人者,醉飽酣豢源源從何而來乎?民之膏脂。官得其一,而胥役且有取其七、八者矣。為縣令者不知為一己宣仁聲,乃忍為此輩張氣燄;是亦不思甚矣!郡守,如古之刺史,有節制縣令之權,位望匪輕;豈可不訓飭縣令,而聽之肆其胥役漁肉我下民乎?臺地去年荒歉,民之杼柚久已告空;下者有岌岌不終之勢,中者亦有蹙蹙靡騁之虞。行賑恤,雖紓在然眉;速催科,又急在接踵矣。故曰:催科宜緩也。然緩之,則民或玩矣;貧者玩之所失少,富者玩之所失多。不催,則無以盈國課;催之,則無以厚民生。催之,則苦在貧民;不催,則快在富戶。然則奈何?計惟有分別之而已。上戶以某時徵、中戶以某時徵、下戶以某時徵,其奇歉者或免徵;若瀕海居民,則又在可赦也。去年荒歉,各邑被災,縣令若據實詳報,或可減徵;乃或以九成報,或以八成、七成、六成報,為一已護官箴、不為下民護性命,其居心何為也?前年彰化定有催科章程,不得擾民;使各處奉行,或可裨益。乃僅挂之文告以悅上聽,不聞百姓或受其利;是有善政之名,無善政之實。且或下上其手,無異山公養狙之術,則仍求其名而不得;故催科者,橫暴如故也。昔東坡謂:天下嘗有二十萬虎狼散在人間;以全臺計之,亦當有萬千百也。生家無半畝,祇有硯田,非有所憤而後言;祇因民生艱苦,耳熟嘆息之聲,故直攄見聞而書。倘或不以為愚妄,少有採納,則其裨於國家者大矣,獨郡民也乎哉!

  一、丁役宜戢也。縣令之官,率多太阿倒持,事權付之下屬:內付之幕賓、中付之門丁、外付之吏役;而門丁舞弊為尤甚、役胥倚勢為尤橫。故案牘之批,有幕賓知而宰官不知;堂皇之開,有宰官許而門丁不許;文票之行,有宰官發而門丁不發者矣。門丁之於宰官,地邇而情暱,伺其嚬笑而得其惡欲。宰官之心,有門丁知而他人不知;門丁之事,有他人知而宰官不知。然宰官之不知,其弊猶小也;有宰官知而託為不知,其害實大耳。予其利途,而開門丁之賄賂;弛其事權,而充門丁之貪囊:其行事不可解,其居心亦不可問矣。門丁之窺伺宰官,其用心密;門丁之把持宰官,其為意尤姦。故宰官升堂,而門丁抑索兩造之堂費;宰官下鄉,而門丁抑索鄉民之夫費。堂費者,民為門丁上開堂之銀也;夫費者,民為宰官發從人之錢也。堂費或數十金、或百金不等,夫費稱是而倍之。故一中人之產,一經訟而家室子虛;一盜殺之家,一經勘而財物空如。貧民或不敢告訴,而勢豪愈橫;被劫或不敢聞官,而盜賊滋甚:其蘖芽皆生諸門丁。而使此輩以公行者,其咎尤不得而諉也。門丁橫,則吏役俱橫;門丁橫,則吏役又不得不橫。或遏抑其公事,或嘗索其苞苴;而吏役不得不取償於平民矣。需索於吏,猶可言也;需索於役,不可言也。邇來發票施行,有粘名之號。粘名者一票欲發,或四差、或六差、七八差不等,必先向門丁獻金多少,始粘獻金人之名。夫一案未辦,而勾當先被索金,則此金不取償於民乎?粘名之事始於近來,今遂承為醜例,可謂為公門添故事矣。然使門丁得以操縱自如、惟其意所欲為者,其誰使之然也?此門丁之暴也。其他陰詐良民、顯嚇被告,或株累、或網羅,則又難更僕數者矣。其役之厲民,每查覆一事,或數十人、或二三十人,少亦十餘人——乘輿帶眾,堂堂皇皇,名為四差、六差,不啻四、五十差;每移寸步,輿轎隨之。無論需索如何,即此可知民之不堪病矣!夫差役者,皂隸之徒;皁隸,法不得衣白衣,列於疇民。明知此輩作福作威,易於狐假;所以困辱之,使降心下氣如奴僕之屬,以不敢為厲於民:猶漢高祖憤商人之僭越,故使不得衣絲乘騎以挫辱之也。夫不得衣絲者不獲乘騎,豈不得衣白者猶可以乘輿乎?且一差役而從者如雲,亦非制也。故昔人有懸之厲禁,限以幾里、發錢幾何,不得肩輿。往昔嘉邑差役有騎牛者,噫!得法外意矣。今縣令逞其丁役,豈不以城狐社鼠!丁役,皆縣令之屬;卑之,是卑縣令也。曾亦思門丁者,吾之奴也;差役者,吾之僕也;百姓者,吾之子孫也。奴僕不可以凌子孫,丁役不可以厲百姓也?邇來各處相習成風,官不加呵、吏不思檢,丁役不知畏是非。蒞其上者,嚴厲戒飭,立予施懲;此風伊胡底乎!

  一、盜賊宜弭也。天地之氣,功楛並出、苗莠同生。鳥之類有鷹鸇,獸之類有豺狼、魚之類有鯨鯢、蟲豸之類有蛇虺,故人之類有盜賊,宜若氣化之偏,不可窮治。然而施弧張、設阱擭、備強弓、操毒矢,先王於無知之物,且有專官。「周禮」有冥氏、庶氏、翨氏所以除不若之類,而於人有司寇。司寇掌兵馬車乘,所以禦非常,誅狂寇。至若市井出沒、行蹤不測之徒,其治即寓之縣正里胥之中;烹小鮮,不用大斧也。臺灣盜賊結黨成群,或四、五十人,或二、三十人,乘夜跳梁,破人之關、毀人之垣;被盜之家,不啻焚如。然夜集曉散,蹤跡詭秘,不令人知。為禍雖悍,如幻影遊魂、山魈木魅,時出祟人;然霹靂一聲,太陽四照,即潛消默釋,歸於無何有之鄉。非若虞詡治朝歌,遇盤根錯節,須待利器也。乃糾纏轇轕,數十年不聞一日之靖。而縣令、捕廳以暨參、遊、汛防諸署則固布列城野,赫赫森森,臨之在上、質之在旁也;豈賊之難弭歟?人之未嘗窮治歟?抑有求賊之名而未嘗有治賊之心歟?此臺郡之錮蔽,而不可不悍然以滌之者也。治盜賊,治其末也;言其本,有教化存。然先王大法已成,老生常談,而究不得而役沒也。夫禮義廉恥,有過化存神之妙;惟人非聖賢,則口教而非身教,故不能使頑民革面。然能行寬厚之政、存愛養之心、豐衣食之源、裕農桑之利,則亦治盜之本也。邇來凶荒屢見,饑歉洊臻;盜賊蔓延,當更滋多。欲治之使不敢為賊,不如先厚之使不忍為賊;勸賑濟以恤其急、緩催科以紓其生、禁胥役以省其繁,而水利毋使疏、農具毋使缺。譬如狼飽不思顧、鷹飽不思搏,雖有鷙悍難制之人不能易轍,而樂業者多、非為者寡,彼亦無從挺險矣。盜賊之人,有一種桀驁不靖,難言教養者;然教養在所不廢,不為弭盜,亦當教養也。況為盜之故有三:上焉者,不得已之故也;中焉〔者〕,染於習之故也;下焉者,性本梟獍,無所為而為者也。無所為而為,此不待教而誅者,不可以化;而中焉、上焉者,則皆可以化也。今之縣令唯以催科為事,其於聽訟治民,無不腦後置之。與之言弭盜,如與武人講書;故盜賊如此之盛,非盜賊之不可弭也。弭賊之道有四:一、制之於賊來之日;一、捕之於賊去之後;一、化之於賊窮之時;一、收之於賊奮之日。曾於去年邑主策問中,極言其故;因太守有戒飭縣令之權而非捕治盜賊之官,故不敢贅。夫善政事以止盜賊,如天時雨暘咸若,斯蟊賊不生;農人耕耘無失,斯莠草胥去。不善政事而日捕盜賊,則如抱薪救火,行且及人也。然今日高坐琴堂者多,而胼胝刻苦者少;則又求治末之人而不可得矣。氣化之偏,以人事補之;至人事之失,則非氣化所能移也。今之縣令蒞任之始,其於地方利害,類有告戒;然奉行具文,毫無實意。如逢場作戲,面目俱假;其於治賊,又何論也!不治盜而思弭盜,則冥氏不修網罟,而日與人言敺獸耳。

  一、洋教宜防也。佛氏之入中國,高清淨、尚虛無,冥心滅性,誘人於不聞不睹之地;然擺脫名利,空諸一切,猶與世無爭。西洋之人,如英、如法,各皆負其鴟張之勢,以藐我中華。其人之入中國,存心叵測;其教之至中國,立意難知。在康熙時,曾請居住京師,觀光上國;聖祖宏柔遠之仁,特恩許納。全盛之日,陸讋水慄,自無他志。

  然高宗皇帝即逆知其姦,移置粵東。迨其後通商事開,教遂顯行,至今日而遍及天下、遍及臺灣;雖和好難禁,然其壞我黎民、誘我子弟,不可不思患預防也。方其教之設,格磔鉤輈,亂人耳目。各地方執戈競逐,人懷同仇之志;一憤其侵凌我邦畿,一憤其狎侮我風化。而我朝以宇下之寬,何惜臥榻;又以和約已成,不忍存闊絕之見:是以百端調護。而洋人乃挾其狡焉之意,散金投骨,以啖我頑民。故今日蔓延,遍江、浙、吳、楚、閩、粵地方,近及畿內、遠及海外。惟臺灣中路之人愚戇難入,欲來中止者數四;乃遷流輾轉,山川厚顏。昔之唾棄夷教者,今則欣羨夷教矣;昔之譟逐夷教者,今則狎■〈目匿〉夷教矣。昔離之而今合之,昔惡之而今好之;嗜好之乖,頓成兩人。竊民雖至愚,不至如斯;其隱忍不得已,蓋有故也。官長不以撫字為懷,則民輕棄其身心;胥役日以漁肉為事,則民重惜其家室。輕棄其身心,故不復知有禮義廉恥之教;重惜其家室,則日為規避遷就之為。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避之於此,不得避之於彼。一旦西人縣一境於當前曰:『來!吾能為若屬庇,無慮此朘削為也。若屬父吾』!而民方徬徨於進退維谷之中,聞其言有不呼「新父」、呼「天主」者乎?此小民可笑之情、可恨之情,實可憫之情也!小民入西洋之教,必毀其宗廟、絕其祖先,而呼教士為「新父」。今來中路者,亦未盡為教士;窮鄉愚民,聞風響往。但睹一鷹眼鼉聲之洋鬼,而即「新父」之矣。其立說無宗、無主,不情、不理;大約以天主之禍福人為端,荒誕鄙俚。較諸村夫子所講陰隲文,庸俗尤甚!而民之慕之者,亦非愛其說也,愛其勢可以抗官長也。去年若非某太守窮治一人,則今日之趨教者且遍臺郡矣。然猶頹風難挽,信之甚多;此為地方之害不少也。平日無事,不過招搖鄉里,藐視官府已耳。設一旦地方有警、西人交訌,則此輩為地方姦民,殺之不盡、驅之不能,大事將有不可問者;勿謂杞人憂天、叔輒哭日之說也!然則防之奈何?曰:「務本而已」。務本奈何?曰:「平吾政,寬吾法;聚所好,去所惡」。蓋政平則民樂,民樂則性安;法寬則民悅,民悅則情固。情固、性安,則民惡叛;民惡叛,則外誘不得而入矣。況今之向夷教者,苟非大憝,其心亦甚有所不得已也。生不空桑,而數百千載祖祀宗祊一旦絕之於其身,早夜以思,能不泚乎?故世之論夷教者,獨痛恨其毀廟一事。竊獨幸其有毀廟一事;苟非有此事,則中等以下良民亦甘心而群從之矣。然為人上者,而忍視其民之異言異服、無君無父,非所以為人上也。雖朝廷為度外之法,而居官者當得法外之意,口誅筆斥,蒿目痛心;為民者樂上之仁而知上之惡,有不與俱惡者乎?雖出空言,而不啻有百萬甲兵為民之閑矣。今之治夷教者,有移咨領事,知其不為庇護,而又將一大申撻伐。本之不立,而弱者是殘;恐道路以目,反將為彼教鷹鸇耳!是又所當戒也。

  一、內教宜敦也。教化為國家之元氣,元氣盛則外賊不入。猶血脈為人之正氣,正氣盛則外邪不乘;外邪不乘,則疾病不生;疾病不生,則血脈常充於四體。國家之有政事,猶一人之身有血脈也。外邪不乘,則血脈充;外賊不入,而政事行。然欲拒外,必先養內;敦教化,所以養內也。俗吏言催科則擾內,言刑罰則剝內。內擾則不行,內剝則不生;不行、不生,則蠱象成。其在「易」,山在上、風在下,氣不宣揚,鬱暍不通,其象為蠱。蠱生,猶弊生也。故治蠱者,利用革;革以革錮弊也。又利用臨——臨,地在上而澤在下,有居高臨下之勢;又水流下,無扞格之患。故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讀「易」者,可以知所教化矣。教化之事,言之若迂,而行之最有裨。蓋民之所以非為者,以失教也;所以倍上者,以無教也。然今日一郡數縣、一縣數方,一人之身,教豈能遍!不知隨地而體之、隨時而行之,無時非教,即無地非教;故教一人以教一方、教一方以教一縣、教一縣以推一郡,教之善者也。太守為訓縣令之官,縣令有親民之職;故聽訟之時,可以教也。教其為忠,教其為孝;教其毋為莠民,教其毋為妄民——為盜賊者,莠民也;為夷狄者,妄民也。凡人之居,有親友之規,尚有悅從;縣令為一邑之望、民之父母,民敢不從乎、民忍不從乎?且聽訟之時為教,即下鄉之時亦可為教,課農之時亦可為教;而又時見其耆老、時揖其董正、時招其子弟如家人父子,情至而心切,民猶有以空言視之者乎?然人心不信,惠政不行;未易以為教也。至於膠庠之地,尤為風氣之首。膠庠善,則市井愈善;士人善,則農、商亦善。當親與講貫,時與周旋。書院之地,聘名師以輔之;黨塾之間,勞俊秀以來之。學宮不可使有名無實,月課不可使舍本逐末;以教士者推而及民則民興,以教民者推而尊士則士奮。士奮、民興,而夷教有得而入者乎?國家教化二百餘年矣,日新月變;海濱之間,寖成鄒、魯。民生今日,固不得言教化不足也。然聖王之化,如天地之帡幪;入其際者不知高厚,習焉忘之,或見異而思遷。有斯民之責者為之朝夕而提撕之、左右而警覺之,不有過於木鐸之徇者乎!民之性天,無時或亡;其動而之他者,有所弛者也。不然,則有所惑者也;又不然,則必有所迫者也。有所弛者可以張,有所惑者可以明;至於有所迫者,則又不待煩言而返矣。然撫之為教,督之亦為教。市井不逞之徒作姦犯科,有時非禮義之所及;非禮義之所及者,則刑罰及之焉。為地方去一姦民,即為朝廷去一亂根。但官長多顢頇了事,於此中不肯措意;政苛於平民而法寬於姦民,故民不聊生而為居夷之避耳。今騖夷教者,大都愚夫愚婦,無聰明才智之士;則欲教此輩,又不當專言教而當先言養。養其衣食,養其身家;無苛政以困之,無峻法以繩之:則不言教而教無弗受。士之為教,則內而身心、外而君國;為純儒、為碩儒,造就一代之人才,又非第為區區夷教而然耳。

  一、農利宜通也。三代莫重於井田,井田莫重於水利;故夫間有遂,十夫有溝,百夫有洫,千夫有澮,萬夫有川。故「周禮」地官有遂人蒞其事,考工有匠人執其役。遂人之屬有稻人,親其政以瀦畜水、以防止水、以溝蕩水,遂均水、列舍水、澮寫水,涉揚其芟作田。其所以籌農之事者,至詳且盡;其所以保農之利者,至周且密。故三代旱潦,饑歉常稀。斯時之農人,無不嬴餘;而國之倉庾,無不充牣。民生其時,不見有催科之患;皆由所以裕其本者至,而所以調其力者備也。後世李悝盡地力、商鞅開阡陌,使田間無曠士,而水利一隘;使水道多瀠洄,而水利又一隘。急目前之富強,失經久之良模,故水利常有壅遏之患。臺灣海外奧區,水源多出於窮谷,田疇多闢在山間;水或以人力排折而來,或以隄防壅塞而起,鮮自然之利。故橫潦一到,洪流直瀉,水道崩頹,即百里為之汙萊。其濱海之處,又或水道泥淤、不能流通,則稻槁為之旱嘆。雖有業戶董司其事,然或工費浩大,無力可繼;或遷延不就,即農夫輟耕。往時橫潦,二八浚之壞,數保農民已成嗷嗷;賴有程太守稍為調度,得竣其工,水利如故。去年荒歉,水道亦壞數處;人事之不齊,非盡關天道盈虛也。古莫重於勸農,故兩漢猶有力田之科,並孝弟舉。今朝廷雖重農,而州、縣不聞有撫字之者;催科擾而農不勸,水利疏而農不勸。催科固所不免,然有業戶欠賦,而胥役擾及佃人;業戶已徵,而胥役暴在田戶。農人懼見官府,畏役如虎,固不能與之辨論;即與為辨,而鋃鐺有及其頸者矣:此不勸,一也。水利有水租戶為之經紀,然或勢豪據收,享太平食;及一旦隄防決裂,巨流奔放,則置若罔聞。他人欲舉其事,則又懼順流之後,勢豪出而攘其業;故有置為乾壑者矣。其他或道謀無成、或眾議不一,業戶之家紛紜聚訟,而農人為枵腹矣。此不勸,二也。昔柳子言勸農有促爾耕、勗爾植、督爾穫,旦暮吏來,匱及饔飧,用深笑噱。是名為勸,而實擾也。若興水利,省催科,則不言勸而勸在其中矣。且非興水利,又無以省催科耳。田一荒蕪,朝不謀夕,無以為私計;何以供公賦?故修水利則稼穡無虛,上可以充國課、下可以裕民生、中可以省追呼:有數善焉。邇來加賦之後,稅歛繁重,非若向日之優游;非此,無以紓之也。古來水利設有專官,民無所慮;今日非良有司為之經畫,則彼蝡動喙息之流有難舉其事者矣。且水利已通,力為護之;水利未通,尤當力為開之。故「史記」有鄭國渠,「漢書」有白公渠;西門豹為鄴令,不引漳水,史起以為不智。臺郡地方若彰化,所素悉者,可墾之地尚多;因水利不周,置為草萊。相其土宜,水能至而卒無能舉之者,水道所過,人多阻撓也。若官為之主,則山靈效命;或付紳耆、或設董事,或以屯兵鑿之,或因濟饑而僱饑民赴之:皆可為地方裨益。居官者為朝廷言利,近於計臣;然所惡言利者,為其聚歛也。若其本天之時、因地之利、順民之生,則萬姓攸賴,可為社稷臣矣。

  一、蠶桑宜興也。臺灣沃野千里,土膏壤腴,民逐於田利而忘乎機絲。又懋遷寄籍所來,皆閩、粵濱海不習組織之人;故開闢二百年,粟米之利、魚鹽之利、茶葉之利、樟腦之利暨夫■〈木庶〉漿、山木、園豆、圃疏一切百物莫不有利於世,故物產之富稱雄天下,而獨蠶桑闕如。自加賦設卞之後,百物抽釐;又商人利涉不如西商之便,山水菁華已漸蕭條。唯有蠶桑未啟,留為後來補苴,天殆將以此紓臺民也。江南蘇、松二府,財賦之重逾於天下,一石之粟徵至六斗;而民能耐生者,以有機絲一款出利十倍田中耳。今臺灣雖加賦,而繁重僅及蘇、松三分之一,而民已岌岌如是;緣海外農人以田為生,此外無復所事也。夫天地大利,蠶桑與稼穡並重。故「豳風」為稼穡之詩,而「七月」之篇其二章曰:『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其三章曰:『取彼斧戕,以伐遠揚』——詠釆桑也。又曰:『八月載績,載元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詠組織也。「葛覃」之詩亦曰:『為絺為綌,服之無斁』;言后妃雖為君夫人,亦不廢織也。而臺灣開闢二百年,未有謀及者;將土宜之未合歟?種植之未利歟?抑創始講習之無人歟?竊為求之鄉村,桑柘之蔭,垂於各處;唯人多棄而不取,僅收其葚以為食果:是非土宜之未合、種植之不利矣。今儒吏周芸皋(凱)著有「九州蠶說」,抑又可證已。臺灣婦女,都邑多學黹刺,鄉村多與饁耕;無所謂蠶月也。棄莫大之利而為么麼之技,隴畔之間又為沾體塗足之事;誠轉而為蠶織,孰得、孰失歟!然而有利如彼,而無失又如此;而民究不為者,則以一器而工聚焉,織為多。有種桑之工、有釆桑之工,有養蠶之器、有作絲之器、有組織之器,彼有工以為之、無力以為成之,雖蠶桑而無利。今或官設織局、官雇織工,使民間或種桑、或飼蠶。宣佈其法:農民之家,種桑多者,收以抵賦;飼蠶熟者,獻以受直。由織局而傳諸民間,機絲之利,數十年後將有成海外一吳淞者也。「後漢書」載:『崔寔為太原守,俗不緝織,冬積草臥;崔寔賣儲峙二十餘萬,詣雁門廣武迎織師,使巧手教民為織。其後,竟賴其利』。是不習組織,古來中原亦有之矣;不獨臺灣。國朝乾隆中,陳文恭宏謀撫陝時,亦檄各州、縣種柘養蠶,勸諭民間著意培植,又於省會設蠶局;陝風一變。同治中,左文襄帥閩時,亦勸植桑樹,設蠶桑局;故福州今亦有紬緞。臺地誠為請於上憲,仿其意而行之;設立器局,有師、有工,有機、有柚曲植籧筐箔,有蠶鍋、有絲牆、有桑山、有橡槲,久而推廣,將為臺灣開一樂土:是古者「西陵教織」遺風也。三代之時,稼穡蠶功,皆有專官;故「周禮」有典絲、典枲。典絲,掌絲入而辨其物,以其賈楬之;典枲,掌布縷之麻草之物授苦功,亦以其賈楬:皆所以為民先也。民有蠶桑之業,則知尚本而不逐末。始行之若無甚利,久而利源既充,則茶葉、樟腦、魚、鹽皆莫之及;但不可復增絲稅以促其氣,則功可成耳。劉文正公統勳牧寧羌,見山多槲樹,為僱織工,教其民織;民賴其利,呼曰「劉公紬」。夫濟世之人,事無難易,有可利於民者則為之;故古今利用不竭。若蹈常習故、踵人之後,則開闢至今,渾沌耳。生願公不辭繁難,而使臺民之呼,亦循劉公故事也。

  一、兵政宜修也。古者承平之時,亦不廢兵;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之獵,即四時之練兵也。國初全盛,亦撻伐四出,外而四夷、內而中原。自康熙迄咸、同,無代而不用兵。今日西洋各國星羅棋佈,逼在宇下;雖彼無他意,而我不可無臥榻鼾睡之防。臺灣僻在海疆四庭之地,為東南七省藩籬。道光之時,有英夷之擾。咸豐之時,雖未擾及臺灣;而光緒丁丑日本則已擾及之矣,光緒癸未法逆則又擾及之矣。即外寇不作,內患亦當預防。故康熙時有朱一貴之亂,乾隆時有林爽文之亂,同治時有戴萬生之亂;而林爽文、戴萬生俱在於彰化,往歲戊子施九段之蠢,亦在彰化。臺灣即彰化以為郡,守臺郡者不可徒言文治也。郡守無統兵之權,則欲備而有越俎之慮。今臺守有兼轄營務之處,可以惟所欲為。今日之兵,苦窳不堪言矣;器械不整、技藝不精、營陣不講,坐縻軍餉。汛兵則挂名空籍,有兵之名、無兵之實;駐勇則託身墜伍,有兵之人、無兵之用。閱兵者大都因承平無事,不急之資,苟且取具。不知兵,正當練之於無事時也;臨渴掘井,則緩不及濟矣。無兵,猶可言也;有兵而無兵,不可言也。夫觀兵,觀其氣可矣。兵而可用,則代馬有嘶風之蹄、并刀有欲割之利;一著戎衣,人人思奮。此雖不用,可信其用則必濟。今不過隊而入、隊而出,以月領軍需、日縻軍廩;去年甚有乘夜出掠者:此駐勇之弊也。汛兵之弊,挂名已久,不知身為武弁,有經年不摩火器者矣。或身在市廛而餉在營伍、或身在營伍而事在胥役,營門有投牒之人,則奉票四出,索食、索錢,同於縣役;不知為營伍之儔。地方有盜劫,則高枕酣倦,齁齁然作張魏公睡;不知有十萬潰卒。兵丁如是,將者可知矣。故內而彰城、外而鹿港以及各汛守地方,聞有盜劫,不聞有尾之者、不聞有截之者、不聞有拒之者;唯賊去既遠,始明火而出,作古人秉燭遊、為諸侯壁上觀:此則汛兵與駐勇同一轍也。今練武備,則宜先懲此惡習。夫昏夜之賊而不敢追,何論於白晝乎!鳥駭之賊而不敢拒,何論於獸鬥乎!夫兵當奮不顧身,而後謂之兵;戰不畏死,而後謂之戰。故戚南塘選兵,不取大、不取麤、不取有力、不取有技,而惟取有膽。誠以眾志成城,則前無堅敵也。道光、咸豐之亂,髮逆豕突;兵勇皆承平之餘,見而輒奔。向大臣一軍雖能戰,亦靡有成功。惟曾文正諸公出,紮硬寨、打死仗而後戡其禍,兵可知已。今臺灣雖一隅,然一隅可以抗天下;鄭延平之事,可觀也。西洋各國,美、德無論已;其餘如俄、如英、如法,各皆負其強梁之氣,思有一逞之心。即東洋日本,夜郎自大,如公孫述之在蜀,亦有輕量華夏之思;其螳臂所挺,當先及於臺灣。今修武備,則內除莠民、外防敵國,可以上報國而下庇民;即使終歸無事,而亦不可不操。古人所謂「兵可百年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備」也。

  一、時政可汰也。古來為政,不能無弊。王半山無論已,若范文正、若司馬溫公言,事亦有弊;第君子心不為利,故弊小而民安。一有言利之心,則弊大而民苦。其在「易」,損上益下為「益」、損下益上為「損」。損下益上為「損」者,利在上也。古來言利而無弊者,唯有一劉晏而已。其所以無弊,則以明察而公;左右奔走不容舞弊之人也,其餘則唯有使百姓號嘆而已矣。臺灣自加賦之後,農不聊生;自設卡之後,商無嬴息;自徵稅之後,工鮮餘貲。守斯土者權不在己,雖有仁心,當亦無如之何!但宰相時來則為之,不能行之於今,未必不能行之於後;不敢不為極言也。臺灣雖膏壤,而沙髮土薄,地方易盡;非有隱匿,不能為繼。又秋、夏大水,田園易浸。其近溪邊,又易崩壞;近鹵地,又易受咸。故薄賦輕歛,是聖祖皇帝之深仁厚澤也。自往歲某邑令慫恿撫軍,以履畝謂可得數倍賦;撫軍允而行之,賦如其言。夫地不改闢、民不改聚,此千百里之間而為山者幾何?為海者幾何?為溝洫者幾何?為道路、為曠地、為荒村、為民居、為城邑者又幾何?而此區區抔土,得數十萬財賦,民不窮且病耶!雖或素封之家提封千頃,入浮於出;加之無傷。而官所加者,仍加之於沾手塗足之農也:此田賦之可汰者也。抽釐者,軍旅之秋、籌餉浩大之時,苟且不得已之計也,故多設在都會繁華富有之區。本謂事平即殺,未嘗及之於海外邊陲也。臺灣往歲遍設釐卡,無物不稅、無貨不徵;商人之利仍加諸農,是商困而農益困也。且深山之中,薪木之釆,乃匠人冒險之行;非有厚利,斷不可安。況臺灣菁華漸落,釆木者為利,今亦無夥;依然徵稅如商,故工人今皆有重足之色:此釐稅之可汰者也。或謂臺灣增設機局、添造鐵路,籌費之繁過於軍旅;汰此巨款,則工費無門。不知機器實無益之用,亦可汰也。國家利器,在人而不在物。薄稅歛、寬政事,民悅守固,不啻有磐石、泰山之重;機器亦何為乎!若剝喪元氣,即鐵甲之船滿鹿門、開花之砲及雞嶼,竊恐藩籬洞開耳。至於鐵路種種流弊,參議劉雲生前曾有萬言奏疏,極論其非;抑又不足辨耳。臺灣有官民俱樂之良法,上免逋賦、下免催科,二百餘年無扣戶之聲,則以有大租之便也。大租者,其初有墾田之力,收田家之賦而轉輸之官。一家或收數十家、或數百家、或千餘家,而己食其利,己得以買賣於人。有積逋,則官封其業以為抵。故大租戶未嘗逋賦,田戶亦未嘗負大租戶之賦也。竊意此法若得行之內地,則可以追三代氣象;不意今日變之,失海外一桃源圖也。臺灣自加賦之後,人事不齊,天時多變;戊子蠢動,庚寅大水、田崩山走,辛卯、壬辰連遭荒歉。其氣沴歟、其怨咨歟!其臺灣之民享二百年之樂利,盈而虧歟!然天時之故,為上者所宜引為人事之憂。至於魯恭之蝗不入境、劉昆之虎可渡河,則雨暘不若,適所以顯賢太守之來耳。

  生不諳體裁,攄所欲言;是以拉雜而出,未知有可釆擇否?

  策對倜儻縱橫,大有王景略捫虱而談,旁若無人之概。附錄諸作,亦均細讀一過;足徵留心時事,偉抱獨深。他日為人父母,其願宏此遠謨(陳太守原批)!

  ·撫番策

  撫番之道,太上變化之;其次馴習之,其次馴縻之,其次防維之,剿殺斯下矣。太古之民,狉狉榛榛,無衣無食;汙尊抔飲,卉衣獸食:即今日之「生番」耳。有神靈出,教以耕稼,教以蠶桑,教以飲食、衣服、居室、婚娶、禮讓、廉恥,然後得以開知識、廣教養,成文明之天下:變化之故也。變化之道,非一朝一夕之事,必有賢明之官、慈愛之宰為之,子其眾而撫其人、導其耕鑿以知積蓄、成其家室以廣孳生,漢奸不得擾,苛政不得及;行之十年,當為朝廷增一倉庾、為土地開一郡縣,雖在深山窮谷之中而土產膏腴,可開、可墾,固有不能悉數數者也。

  設官,當以撫番為名,不必與民事,使專心於教導之中。或謂番性獷悍難近,等於豺狼;我欲撫之,彼反屠之:不可不慮。不知番眾之聚黨殺人,亦變而後然。其戕官戮兵,亦有漢奸誘之而後至,非果不可化也;且彼眾亦非無天性也。昔日中路有撫番分府,每至埔社巡閱,土番椎牛以饗;拜跪之肅,甚於吾民。以為撫番者,固其父母官者也;此亦可以得其性矣。其有事而殺人者,以官兵之欲屠戮激而然者;故聚眾恆多也。其無故而殺人者,則系番中之匪類——如漢莠民,此可以法治者;其結伴恆少也。倉皇設官,疑信參半,恆苦毫無把握;當漸以致之。彼番之中亦有相長之人,當使通事曉諭之,告以無相戕害之意;而先為易其衣服、給其耒耜、資其油鹽物用,引其番酋而鼓舞之,使勸導其下。每季領以見官長,其衣服齊整、進退嫺習者,官有獎焉;其冠帶而來、裸逐而去者,官有責焉:則彼悅於向化矣。衣冠之末,無益教養之大;然習於衣冠之中,即可去其噍殺之性:非無深意也。官欲治其事,不必深居其土。且在傍山之麓建築城市,以與貿易;簡練兵衛,以備不虞。待其耕鑿既樂、衣服既安,然後漸入其中,則可以因勢而利導之。且貿易之市,為撫番一大關鍵。平日隔閡之時,彼亦不能絕油、鹽百物之用;故漢人貿易其中,嘗獲倍蓰之利。今誠於撫番之際,平其物價,使便於向日;而又官給耕具,俾安耕鑿。粟米之儲,導以流通;巢穴之居,導以宮室。嚴禁漢奸,毋得侵肥;峻防胥吏,毋或漁肉:彼有不鼓舞而來者乎?第必有不敝之精神、曲體之至意,方能收效;十年之外,為難其人耳。撫番之中,立土司、通漢語、定番田、薄番租、設番禁,此切要之事也。撫番之後,立義塾、興文學、錄俊秀、禁萊田,此經久之政也。

  番之為種不一,為土番、為屯番、為熟番。今所撫者,土番而已。撫之,屯番、熟番不可不復撫也。番之立官宜約,或縣令、或縣丞、或巡檢;倘所設者縣令,而巡檢、縣丞不可不兼設也。番之為處甚繁,倘所治者中路,而臺北、臺南不可不推廣也。

  然言之甚易而行之甚難,宰官不善則擾番、胥吏不善則侵番、漢人不善則壞番。宰官善而上官不善,則亦無以養番;牽制其事、阻撓其權,則亦無以為撫也。然則姑置之乎而不可也,當馴習之也。馴習之法,當順其自然之性。臺灣之地,閩民居近海、粵民居近山,而土番居深山。閩民日推廣,則粵民日深入;粵民日深入,則土番日遠徙。此若造化使然,無事官之開墾。今或憚撫番之繁重,則莫若居處相近,而使漢民妻其人以互相牝牡,誘其習漢人之俗、通漢人之言、為漢人之服;設一藐小之官以親其事。官之升秩,視番之眾寡;馴習眾者為優,馴習寡者為劣。番為漢習者,官給其耕具而禁民之侵奪,則彼亦欣欣向化矣。馴習之不得,則莫若羇縻之也。羇縻之道,勿傷其生,勿擾其地;來者勞之,去者置之,服者獎之,離者遠之。亦設微員司其事,通其利市以示之恩,而使彼生慕;修其武備以示之威,而使彼知畏。勿速於見功,〔速於見功〕則弊生而不能久;勿近於取利,近於取利則怨生而不能安。開墾亦裨國之事,而日事開墾則彼將生疑;誘掖亦撫番之宜,而強為誘掖則我且不靖。古之馭夷也,有羇縻之者矣。馭遠夷者,鞭長莫及,羇縻之宜也;馭土番者,肘腋可取,羇縻之迂也。然處在深谷、伏在叢箐,則亦與荒遠無異也;且獸散而鳥駭,則亦不礙其蕃滋也:此可以羇縻者也。

  羇縻之不得,則莫若防維之耳。猛虎在深山,時出攫人;然為固其籓籬、修其陷阱,則亦有所困而不能逞。民之苦番,謂其時出屠殺也。然番殺民、民亦殺番,我眾彼寡則害彼,彼眾我寡則害我。互相仇殺,如平民之報復,不能專咎之於番;但民既迫山而耕、官既募民而牧,則不可無以防之也。防之之道,使居民結伴而耰、攜耦而行,練其銃砲、習其刀劍;不特可收護衛身家之功,亦可寓「兵民合一」之意。而又於傍山之麓,築土墉、立望樓、設砲臺、置屯兵,使民有安居之樂;民居之地,插荊棘、布■〈木戈〉錐、開阬坎、為守助,使民有高枕之安。或謂防不勝防,民不勝勞;然習勞則思善、樂佚則思淫,同袍有敵愾之風、板屋有出車之志,未嘗非國家之一助耳。

  今撫番者以撫為名,實則剿之而已。剿之而有功,則傷國家之慈祥;剿之而無功,則縻軍府之帑藏:甚無謂也。況從來國家兵力,非大有所虔劉,亦不可輕發。土番雖時傷人,不過如含沙射影,國狗瘈狂;非有探囊胠篋之貪也,非有戰野爭城之智也。山居之民夙習兇悍,闔門駢殺;漢人且然,何獨於番而剿之也!邇來涵濡日深,民之悍俗亦已丕變;何獨於番而不變之也!且不能變而能剿,雖無道於土番,亦非盡無裨於漢民。無如深山伏莽,番視為坦途,兵視為畏途;既有難盡之力,而又番以致死者求生、兵以貪生者避死,復有不敵之勢:則亦徒傷國體、徒損軍威耳。土番,有不可不剿者。黔、楚之苗,滇之玀猓,粵之獞、猺、黎,皆統謂之「苗」;康熙時一不靖、乾隆時一蠢動,至咸豐、同治時且與髮匪相終始,蹂躪滿封疆。此之為害,誅之猶輕,不可輕言撫者也,不可不剷夷者也。若臺灣之土番,衣服之不能、飲食之不諳,苟使作亂,不啻以虎豹執兵;此之不可不憫者也!故聖朝深仁厚澤,立碑懸禁,不使漢民深奪其地;大矣哉,如天之無不覆,如地之無不載也!體此意以撫番,豈有不變之俗、不化之民與!故曰:太上變化也。書生之見,未知有合於釆擇否?

  ·防海論(癸已五月初九夕彰化觀風)

  臺灣兀立海外,互市未開;古者防惟在山,今急則必先在水。自臺南迄臺中四百有餘里,自臺中迄臺北四百有餘里,堤防不可不密而扼守不可不要也。

  國初,靖海出師,爭勝在澎湖;由澎湖進鹿耳門,鄭氏歸誠。康熙末,命將討逆,爭勝在鹿耳門;由鹿耳門取府城,朱逆崩角:其勢在南而不在北也;然與今日之形勢異矣。國初,臺南富庶甲於北、中,設官制守皆在臺南;北路自諸羅同於甌脫,故淡水近福州,而不能由福州進淡水以掣賊命,以鞭長莫及,爭所不必爭也。今日則自彰化至於淡水,物力充牣、田壤交錯,臺北之勢無異臺南;則臺南之外輔有澎湖、內隘有安平,臺北之遠防亦有雞籠、近防亦有滬尾矣。臺中既設首府、立省城,則有控制南北之勢,海防尤不可輕。然考臺中諸港門皆不及南、北之深,輪船不能駛入,防可稍寬。然有塗墼窟一港深可寄泊,雖四圍少屏蔽,風濤之險難以駐輪;而設防者,不可倖其險而不為憂也。考臺灣海防之重,南有鹿耳門,北有雞籠嶼——次有滬尾,中路可慮亦有塗墼窟:此特為輪船而言也。至於帆船可入、小艇可通,則自臺南而諸羅、而彰化、而新竹沿海一帶,皆有港道;而中路鹿仔港為尤要。大者宜籌,小者亦不可不備。蓋爭地奪要,必爭乎其大者;而敵船所泊,或慮其以小艇載兵擾及各處地方,使我軍防不勝防,得以乘虛擣堅:則各處港門尤不可不熟思預及,以求無撼於當機矣。

  然竊謂今日之防海,亦仍防山耳。夫防海必悉海道,防海尤必練海軍。國初鄭氏之強,由其能於海上制勝。今謂防之在海,而兵仍屯之於山;一旦寇來,僅可內顧,無能外攻:非策之上也。竊謂當立海道一軍,用心訓練,使之熟於水道之淺深、港門之廣狹、地勢之向背、攻守之順逆,則退可立海防,進可為海戰;不至閉門坐守,斯足以制敵命矣。或謂本朝開拓二百年,未嘗過慮及此;斯言近迂。不知國初胡越一家,四鄰悚息,中西之互市未開,則內地之藩籬未啟;可慮者內患,何庸籌及外洋!今日門戶處處洞開,防之宜亟、備之宜殷,固臺灣以固東南七省之門戶。不然,臺灣有失,由臺灣以擣福建、窺粵東,跨浙江而上泝江,南圖荊、襄以牽掣全局,山東、遼陽、天津皆當戒嚴;天下事大可憂也!故臺灣之防海不可疏,而海軍亦不可少也。臺灣邇來創造鐵路,勞民傷財,無益國事;誠移其費以籌此,其裨於大局者豈有既乎!

  臺灣東西俱海,今所防者西耳。東畔一偏,峭壁危峰、叢箐密樹,自是畏途;然或開墾漸深,則東畔巨洋仍通舟楫。昔年日本曾駐軍攻番,來意叵測,以我朝力爭而戢;則其徑道,亦不可不熟求以資布置耳。

  然輿地之事,非身歷其際者知之不真,非習見其地者而用亦不切;則防海又非書生臆見所得而盡行者矣。

  ·籌海議(甲午菊月十一午後作——府觀風)

  謀大局者,不圖近功;濟急變者,不求遠效。天下事,有布置於二十年之先、收功在數十載之後者,今日之籌海是也;有事起倉卒、聊濟目前,而不能為先發制人之計者,亦今日之籌海是也。夫海外萬國環伺中原,今日朝廷已非無事之秋,今日臣工正當戮力之候。故國無小——雖小可強者,臣民之和也;國無大——雖大可弱者,臣民之渙也。善謀國者,固不因強而驕,亦不因弱而懼也。今日海上之事,概可知矣。政府運謀,非草茅所能測;而先時之所當籌及者,竊為揣其一、二焉。

  夫域外之國,俄距東西,勢與我競;此兵端之不當輕開者也。然我不輕開,而彼或開之;此不可不籌者也。至英國為昔日之雄,而今鋒鋩已稍鈍;又彼族之人惟利是求,貿易者已遍中國。彼亦有所愛而不敢動,此可徐籌者也。法國拿破侖第一一敗於英、拿破崙第三再敗於德,不得志於西,乃漸肆於東;乘中華有事,蠶食安南。迨甲申一戰,彼或未敢輕視中國矣;然蓄志常欲一逞,此亦不可不籌者也。倭奴近在東洋,為我肘腋;雖彈丸小壤僅及中國數郡,而改易胡服如趙武靈、依附契丹如宋元昊,此其潛謀不測,輕量中華。雖無朝鮮之釁,亦當早為之備;況今已大啟禍端也。竊謂俄人與我接壤,而東三省、外蒙古及新疆伊犁與之尤近,備俄當從東省、西疆之地利起。海外諸國輪船水道或三月、或兩月,此未易圖者也;當從附近者籌之。如五印度為英國所愛之土,而近在西南洋,土地則幾與西藏、雲南之山接;圖英當從印度起。越南之南圻為法人所占距,越南之北圻為法人所蹂躪,而地亦與雲南接;圖法當從安南起。日本之地,西北與朝鮮對峙,港道或一夜可達;圖倭當從朝鮮起。

  然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謀人國者,悉其山川之險夷、料其形勢之緩急,知其君之強懦、察其臣之賢否、悉其兵之勇怯;諳其風俗,得其民情。人與之較,地與之衡;器與之角,勢與之權:孰為利鈍?孰為輕重?孰為得夫?萬全無慮,而後可以惟所欲為也。然而傾內以事外者,非計之善者也;安內以備外者,計之善者也。故欲爭敵人之地而先增中國之兵,非計也;欲練中國之兵而徒耗中國之財,非計也;欲興國家之事而頓竭百姓之力,非計也。善謀國者,師老子之知黑守白、效莊子之大勇不忮、為孔子之教民即戎、法孟子之使民制梃,儲餉以漸而豫訓兵以實而精,斯無戰鬥之形而可決戰勝之效者也。然非布置於二十年之前,收功於數十載之後不能也。今日敵人在庭矣,未知我之將帥能得其要領否也?而以兵法十則圍之之義,竊謂中國於□□可以直擣巢穴也。而計未敢出此者,必於日本之港道,平日未嘗熟求也;日本之地利,平日未嘗熟察也;日本之人情,平日未嘗與之通也;此亦可見高麗君臣之疏,而中國素存大度之量也。為今之計,似宜以重兵駐高麗而扼日本之隘口,使其兵力不敢旁竄;而天津、山東、江、浙、閩、廣之師奮練兵船為從征之舉,以聽大帥之調,即以防倭奴之來。

  臺灣遠在海外,宜有海軍,今尚無之;則且以陸兵扼海之守。倭軍若來,我以陸軍扼之於岸,而閩以海軍隨其後而攻之於水。考福州之港與臺北對,廈門之港與臺南對,澎湖之港與中路笨港等處對。彼軍若從北也,則我以閩師由福州攻其後;彼軍若從南也,則我以閩師由廈門攻其後。昔日法人兵攻臺北,彼若無兵入閩港,斷不能如此猖肆;而日本小醜兵力或不能及,惟恐有他國人為之助,則不可不防耳。防臺南,則鹿耳、旗後為要;防臺北,則雞籠、滬尾為要;防中路,則澎湖之守為要。然防之於海,使不得近岸,誠計之得矣。此尚為兵力不足,耑耑自守之計也。我果戰士有勇、大將有謀,成算在胸,地利足恃;猶不如誘之登岸而設伏殲之。不然,汪洋海上以數百人操一舟,東馳西突,以角逐於勝負不可知之地;我即無恙,而彼之所挾者小、我之所勞者大。設防、設守,形勢不亦懣乎!然誘之上岸,非有成算,則斷不可。蓋敵一登陸,民心易動、軍心易震,非宿將強兵不能得手也。生,臺人也;為臺灣計,臺北可誘之近岸,臺南則不可。蓋臺北港道深通而有屏蔽,彼之駐輪甚便;若登岸,則反失所恃。臺南則港門雖深,風浪甚苦,四圍無山,港中非可駐輪;彼不登岸,不能久居也。若臺中諸港,沙線淺灘,難駛鐵船。然澎湖不守,則敵人得之,安穩收泊;有時展輪四掠,有時載小艇窺闖。臺中難防,臺南、北亦可慮;則守臺灣,以臺灣為堂奧,不能不又以澎湖為門庭矣。

  然此為一隅之見。若天下形勢,則上在天津、次在山東、次在長江、次在遼東、次在閩廣之洋;今各處已重重設險,當無可虞。惟守土非其人、握兵非其將,則事不可;不然,天下固磐石之安,非螳臂所可撞也。天下之可慮者內患,非外敵也;內之朝綱不肅、仁政不修,民心不知愛戴,則事始可憂!若今日之民,固飲和食德,咸知尊親;一聞事變,莫不生憤,惟恨將士之不力。民心如此,雖什百倭奴,何憂哉!倭奴之來,正以起朝廷慮患之心,警朝廷泄■〈水上臼下〉之故;古所謂「殷憂啟聖」者,此也。

  ·先妣張氏墓志銘

  清光緒二十有一年(乙未)十一月壬子,吾母張氏卒;距生於道光七年(丁亥)二月壬申,享壽六十有九歲。二十二歲,于歸。生子四;仲文瑞、季一枝;二早殤。孫焜煌、琨玉,文瑞出;孫棪材,一枝出。女三。

  母生長彰化北斗里,隨吾父徙居城內;避亂,徙鹿港。屢遭兵燹:一逢戴萬生之亂,再逢曾圭角之亂。戴有紅旗之變,曾不旋踵而變青旗,母之瀕於流離者多矣。攜子挈女,道路之苦況,母蓋躬嘗之也。晚年,猶復見法蘭西之寇雞籠、施九段之攻彰化,地棘天荊,蓋不能得三十載太平也。今年不幸,而有割臺灣之禍;五月陷臺北,七月陷中路,九月陷全臺:滄桑之變,母猶受其驚悼。七月下旬,洋兵占居廬舍,枝與嫂及妻扶母抱子避居友家。母受昏痃之疾三年矣,枝之兄守廬舍,母之寢食不安可知也。洋兵去而母歸,母歸不數月而疾甚;彌留數晝夜,而疾不可為矣。嗚呼痛哉!

  銘曰:嗚呼!母之存兮,隨吾父以皇皇;母之歿兮,卜壤於吾父之傍。遭時不幸兮,人世滄桑。母兮、母兮,兒今為海上傖荒!

  ·誥封安人晉封恭人許母黃恭人墓志

  臺灣涵濡孳煦於國家盛世之中,棫樸楚翹,蒸蒸日上。然以文學起家,所在恆有;而以武科起者寥寥。以材武起家稱獨盛者,臺中惟林氏,彰化則惟許氏;林氏以軍功起,惟許以科甲興。許氏自天寶公渡臺,傳高明公;至秀星公而始盛,有丈夫子十三人。其八人,或進士、或武生,皆秀星公嫡安人黃氏出也。秀星公享大年,安人亦享大年。然秀星公沒,不及見滄桑之變;而安人之逝後公十八年,則閱歷流離,洊經禍亂——家門之中,再遭無妄之災。噫!蓋世運遷移之不幸,而非獨安人遭際之不幸矣。

  安人姓黃,為鹿鉅族;幼歸許公,許亦鹿鉅族。安人耦具無猜,善侍舅姑,恪守婦職。自少至長,膳羞必親、操作不倦,以獲舅姑歡。姑沒,哀哭盡禮;每禴祀,未耆不泣下。高明公既老,傳養於諸子,浹旬而更;諸姒娣以公有寵婢,故供奉或不豐。獨安人不吝滫瀡,每直養必倍備酒肉,二十年如一日;高明公樂焉,於其將沒也,呼其名而祝之曰:『余死必福汝,汝後必昌』!

  安人性又善讓,故兄弟分產之日,秀星公獨無所得。秀星公納妾郭氏,安人復無所妒。解衣推食,安人所有,郭氏亦有之。郭氏所未有,安人亦與之;撫其子如己子,嫁其女如己女。性勤儉,治家撙節有方;故秀星公以富厚著於時。四子濂舫君中壬(□)武舉,秀星公固及見之;迨甲午成進士,則惟安人見之耳。

  安人避亂,以乙未內渡。三子、十子在臺,相繼殞於兵;而安人初未遽知也;迨丁酉渡臺,而四子又歿於泉之石龜鄉。其子梅舫君,始終猶不忍以聞。嗚呼痛矣!日盈而昃,月盈而虧;理或然歟!不然,安人固由貧而富、賤而貴,受報之豐,固其宜者也。

  安人子孫盈前,男某、女某、孫某云。

  ·代友答日儒問清官、日官利害(丙申八月初九旦走筆)

  清官去而日官來,事之大變,民之大害也,民之害多而利少者也。非利少也,利不勝害也。何害乎?害其私也;何私乎?私日本也。何私日本乎?私日本以迫臺民也;迫何謂私乎?私將令之不立也、私官令之不行也。何謂不立、不行乎?將不能令以戢兵、官不能令以救民,此所謂私也、所謂害也。

  昔者,漢賈復新有功,兵傷民人,寇恂捕而戮之以徇於民:此官之能令也。吳呂蒙取荊州,兵取民笠;其人與呂同鄉,呂收而誅之以安乎民:此將之能令也。宋王全斌取蜀有功,縱兵殃民,太祖召而責之;唐侯君集取高昌,縱兵虜掠,太宗召而囚之:此君之能令將也。漢世祖嘉寇恂執法而愈選良吏,宋太祖患武將殘暴而重任文臣:此君之能令官也。蒙古釋儒士之俘,誅麾下欲發孔子墓,禁諸王、駙馬毋侵奪民:此夷狄之能令於中華也。赤眉不殺孝子,黃巾群拜經師:此盜賊之能令於亂世也。今者臺灣新破,攻城略地,屍橫遍野;所殺皆途路平民,民為寒心——然猶攻取之日,不可得而察也。乃得地經年而兵悍愈甚,占民居、掠民財、淫民婦、戕民命、辱民望,民之含忍而不敢言者多矣;至萬無可忍而始出告訴,而將官俱置諸不問,民為短氣——然猶曰地方未久,不可得而安也。乃時至逾年而各部兵官妄囚民、妄刑民、妄殺民,囚則極虐、刑則極酷、殺又極冤;孔廟儒林受殘毀,書生秀士遭苦辱,而民於是絕望矣!民間小有爭訟,感受各部苛責;至受日人之暴而有訟,自始至今未嘗小有懲示:此非大害乎?害出臺民,各有所治;害出日人,絕無所戒:此非大私乎?皇皇憲章,未嘗懸一新令以戢官兵;堂堂國法,未嘗誅一屠伯以慰民心:此非私日人以迫臺民乎?故曰害多而利少也!

  ·中外古今變故書述視日儒

  古無千年不易之邦,無十世不衰之運;始而興、而強、而大、而霸、而王,由王、霸而失,由強、大而弱,循環相因,天地陰陽消息不易之理也。故今之至弱之國,莫非其先之強者;今之至強之國,即莫非其後之弱者。強弱無定勢,盛衰無定形;轉瞬之間,有天壤之異。不觀古今之變、不揣中外之情,不可得而知也。

  中國之強,漢、唐為盛。漢之盛也,質匈奴之子於國中、懸郅支之頭於闕下,荒外三十六國夷為郡縣;故今之科布多以北為鄂羅之屬地、安集延以西為布哈爾百爾西之大國、五印度以南為英吉利之屬邦,在漢皆在所通道之中。迨中季漢順帝,而歐羅巴大一統之君安敦且出地中海、由日南徼外而入貢:兵力之強,海外爭仰。乃後嗣內治不修,而赤眉之亂在前、黃巾之亂在後、外戚中貴之亂在中,漢鼎之移,顛覆忽焉。唐之盛也,犁突厥庭、擒回紇王,洗隋末中國受侮之恥;漢之屬國,唐皆設官。骨利幹處極北——晝長夜短,為今之東鄂羅;黠戛斯迤最西——赤髮綠睛,近今之西鄂羅:或遣使入貢、或親身入朝。烏斯藏贊普方強,歸順中國,至效中國衣服、儀衛而化其故俗。中天竺兵力方足臣服四天竺,而渠帥拒命,至見俘於使者王元策。東至海以外、西至崑崙以外,莫不來王;可謂盛矣。乃其繼之荒也,一阿犖山破之而有餘。自商、周以上不侈兵,至秦、隋之間尚強暴。然秦、隋之強也,在混一之日;而秦、隋之亡也,亦在混一之時:此中國盛衰、強弱無定之故也。乃至外國,亦有可言者。五代之世,中華離析,耶律氏吞併西北,而契丹之部無敵天下;然其後者,天祚以百萬之眾,覆於金源。金之吞遼、破宋、臣西夏,可謂無敵矣;而覆於蒙古之一族。蒙古起漠北犬羊之中,吞併及今之歐羅巴、封建及今之五印度,蔥嶺以北、蔥嶺以西、蔥嶺以東南鯨噬殆盡,而遂及於宋;蒙古之兵,無能禦者。然其繼也,四十萬之眾殲於中原起義之師。後之衰者,非即向之無敵者乎!故方其興也,雖靺鞨之野夷亦興、女真之生番亦興;及其亡,雖混一之隋亦遽亡、混一之元亦遽亡:興亡之事,不旋踵焉。

  以近事言之,佛郎西為歐洲用武之國,拿破侖第一尤善行兵,征埃及有功而登帝位;兵威之大,至於滅荷蘭、廢日斯巴尼亞、取葡萄牙、割普魯士、奪奧地利、圍丹國、吞意大利日耳曼諸列邦、焚鄂羅斯之都城,惟英以隔海未受其取:形勢之盛,幾於混一歐洲。乃不數十年而土崩瓦解,身受俘辱,致百萬白夷殲於美洲黑奴;無文德而有武功之故也。英吉利之興,破佛郎西、戰鄂羅斯,荷蘭、呂宋諸屬地任其取舍。乃其所墾米利堅一大地,視同釜魚,恃強暴歛;而華聖頓突起而驅之,自成海外一雄邦。英人熟視而無如何,乃輾轉復得五印度,細意撫循,因不復失。今之荷蘭、大呂宋、葡萄牙、德意志於東南洋所得島地,雖未能教化,然皆能以寬大相安;故亦能長享其賦。鄂羅於波蘭以兵力取之,屢靖屢叛;今亦弛苛法以銜勒之。

  有國者,固不能以兵力服民也。兵力之挫,不必敵之大小也。敵勢之大,亦莫若大清國及土耳其矣。土耳其之興也,起於沙漠,吞歐西十數強國而有餘。及今之衰,服埃及一屬國而不足;割地退師,至結鄂羅為援而後免。去年埃及內變,且事事與土國齟齬。清之盛,統東土而並中華;滅準噶爾、夷回疆,破廓爾喀、服緬甸,徼外以西各部、徼外以南各國入貢恐後:北盡沙漠,東盡海。兵力之盛,至中葉武功猶十全。乃今之衰也,不能護一屬國。至小者,莫若赤嵌;乃方清全盛之日,而鄭成功用之十萬戈船出於海岱,亙東海、破南京,京師大震,牽動及於十六省。其時全島開墾,方域未及今四之一,而勢已如斯;乃昔之小而足擾天朝,今之庶而受轄島國,非所謂強弱無定勢、盛衰無定形乎!

  然而民猶水也,導之則流,激之則溢。本島之民,以文治行之,可以坐臥而理;以兵威擾之,則必至猖獗縱橫。譬如水也,得其性,雖江湖,可使下;不得其性,雖溪壑,可潰:故有涓涓不塞而衝隄岸、蕩城邑者。民,亦猶是也。民之性愈愛而愈弱,民之生愈殺而愈勇;榛榛之眾,可盡刈乎?此則無分於中國、外國,而當一以治之者也。中國險阻之象,前莫如三藩,後莫如髮匪,而英、佛、鄂三國之入京師不與焉。三藩之叛,天下淪陷者八省;髮匪之亂,東南淪陷六百城。其時血肉相薄,攻戰之慘,希古罕聞。乃聖祖不肯劃地,卒滅吳藩;湖南諸傑不肯息兵,卒平秀泉。去年之事,偶見交鋒,處處奔潰;而遽爾乞和,由姦相陰掣、孱主虛恇,不盡由攻戰之故也。攻戰之事,中、東二邦,今即竭力角逐,未必能遽勝歐、墨二洲;而可傲二洲以所無者,以有歷代聖帝賢王文治耳。若棄文治而徒侈武功,是不戢自焚之道也。

  日本國祚之長,千年一脈,為五洲所未有;故論中國如禪讓、放伐諸事,不謂可行於日本。然中國之初,元氣本漓,亦千年一脈也。天皇一萬八千歲、地皇一萬八千歲、人皇四萬五千六百歲,雖載舊冊,然荒遠無稽,不可為據;其確有可據者,黃帝是也。黃帝在位僅百年,然五帝少昊氏以下皆其裔:夏禹,亦其裔;殷湯之先契,亦其裔;周武之先稷,亦其裔。一脈相傳,歷數之長已二千歲。至秦雖遙遠,而為伯益之後,亦其裔;劉為劉累之後,系出於堯,亦其裔;司馬氏系出重黎,本顓頊之後,亦其裔;蕭氏本蕭國,系出於殷,亦其裔;陳出於舜,又其裔:則一脈相傳,下至六朝且三千年焉。其他各姓迭興,如趙、如朱,均顓頊之冑;元出匈奴,亦夏桀之後。孰謂中國之統不同日本,道不可通哉?至於行軍勝敗,多屬偶然之端;故古有一勝而興,即有一勝而亡。一勝而興者,湯、武救民伐罪之師及漢光武、唐太宗、明太祖是也;一勝而亡,若吳夫差、宋偃王、齊憫帝、楚項羽、五胡劉曜、石虎、苻堅。西洋則漢尼巴、大流士、拿破崙,或一勝而亡、或數勝而亡;勝敗之事,豈即為成敗之事乎!悍將武夫一戰之功,詡詡自得,視兵力為萬年不拔之計;坐井觀天,未睹寰瀛之大者也。且中國即數易主而不啻未嘗易主者,則以法度紀綱,百王不易者也;一易乎此,則傾覆隨焉。故雖外國人主中華,無不謹就中華範圍;如元世者,名為中國歸於狄,實狄而歸中國者也。即今之西洋各國,出入中華如入無人之境,可謂藐中國矣,亦無不資藉中國聖賢之教;則天之弱中國以力,正天之宏中國以道也。不然,閉關謝絕,彼將限於天主天方、默德摩哈默,何從而沐中國聖賢之化哉!日本受聖賢之道已千餘年之間,與中國為同文之邦,亦可與中國為脣齒之依。況日本數次危險皆受西洋之暴,而清國方全盛之時,未嘗加日本一兵;則不當厚彼薄此,自操同室之戈以蹙兩國之命!故不禁觀古今興亡之故、中外成敗之由,而有感於斯言也。

  ·歐折入亞說

  今天下皆曰:亞洲將折入於歐也;吾則曰:歐洲將折入於亞。

  夫天下固有以弱而存、強而亡、敗而興、勝而滅者矣;今勿言其興、其存,言其滅、其亡者可也。戰國之世,周近滅亡,而車書之化,南被於楚、東被於吳、西由秦通蜀、南由楚通黔、北由趙並代,或兼戎狄、或遷陸渾;是周之國雖亡,周之化不亡也。六朝之世,中國幾亡,而拓跋氏突起北方、稱雄中原,乃睢盱服文物之教,引百千萬胡人習中國俗、為中國言、易中國衣冠;是六朝之國雖半亡,六朝之教未亡也。宣和之世,宋亦幾亡,而完顏氏入都汴京,獷獥猝馴,引數十部生女真、熱女真以漸漬中華孔、孟之澤,使宋之流風餘韻,遠被於靺鞨部落以東;至祥興後,宋已滅亡,而奇渥溫入主中邦,亦率二千餘萬蒙古種類以泃沫關、閩、濂、洛之化,使宋之遺聲且宏達於翰海和林以北:是宋之國雖亡,宋之教未亡也。今亞洲猶有巍然大國,雖勢處乎極弱,而歐洲各國窺其弱而據其地,遂因據其地而習其俗、通其語言、學其文字、慕其教化,則歐洲之人不旋踵而變於亞洲;變於亞,則不啻折入於亞。蓋其兆有由徵矣;俄羅斯自二百年前即遣世子入亞讀書,今其國且建孔聖廟矣;英吉利自四十年前即繙譯「九經」以歸於國都,德意志自二十年前其博士亦抱經書以藏於學校,即米利堅志士亦早有悅服「聖經」而歸以傳述者。是亞之入歐者其勢,歐之入亞者其理;亞之入歐者其暫,歐之入亞者其常也。且亞洲如日本,日長炎炎;興之暴,固不待言。即清國,亦非可以滅亡論也;即滅亡,亦非必為歐洲得也。況今之清國,非上無道而下叛怨;不過母子猜嫌、人臣朋黨,遂至軍民渙散,乃畀歐洲得為漁人韓盧之獲。使其一旦翻然改圖,則統四百兆之人民、合二十三省之物力以鞭箠於四洲,綽綽乎有餘裕也。

  今歐人見清國罷薾,或欲瓜分、或欲席捲;吾未知天意果何在,則且徵諸古而笑其妄言!夫秦之世,胡至強,至築長城以防之。楚、漢之世,冒頓勃興,吞併西北;當陳、項紛紜,中國無主,宜可牧馬而南。乃志不敢逞,天下之大,卒歸泗上亭長之一夫。五代時,遼至大,中國分裂,至德命耶律氏以立君;開運三年,遼主車蓋已入大梁,而卒草打榖以去:中國合一之統,乃在殿前都點檢之人。隋之亂,突厥亦強,而天下歸於唐:勢可以目前論乎?故吾謂歐之難得於亞者,理也,亦勢也;而亞之可得歐者,勢也,實理也。夫歐洲之得亞,不能獨得;得則必爭,爭則必戰,戰則必失。而中國斯時則必有人起而乘其後,如卞莊之刺鬥虎,可以一戰而收其故土、再戰而擴其遠疆;彼歐之人且將引領偕來托我宇下,復何敢以亞為覬覦哉!然而此未可易易言也。今之清國滅亡有兆,歐之列邦皆將為吳、楚、金、元之續;彼天之意不可知,而歐之人皆以清國為可冀矣。然天即如其意以與之,而中國車書文物之化,即藉是以達於歐洲,中國仍不過為六朝、兩宋之繼;失者其名,得者其實。吾故曰:歐折入於亞也。

  ·病中責鬼檄(丁酉八月二十四夜,扶病作)

  倏而存者、倏而亡者,何也?疫也。疫奚由起乎?有鬼司之者也。鬼何敢爾乎?有造化小兒宰之也。既為造化宰,則雖拉雜玄黃、薰蒸宇宙、蠱毒生靈,亦必有天理存;無理則無天,日月何能明乎!然則我責鬼、問鬼、罵鬼,非誕也、妄也,恃有理而不恐也。

  吾見去年有仆於路、委於壑,殲其頭而亡其手足者矣;是兵燹之劫也。今年有喪其子、亡其兄,東家哭而西家應之者矣;是瘟疫之劫也。劫何深乎?鬼且有辭曰:「有造化存」。造化者,無分於彼此者也;何獨不仁於臺灣乎?臺灣之晝不安食、夜不安寢,惴惴慄慄以俟強有力者之迫,苦亦甚矣;何一死於兵、再死於火,三且死於癘疫乎?若以是者為行天理,死必有惡人存;則彼滅人家族、焚人廬舍、姦人妻女、暴人邦國,且舉四百萬生靈抹而勾之於無何有之鄉,其無天理極矣!何以人強且健,不病尫、不病黃,能負槍殺敵、橫行海外,焚滅循良民哉!其死於兵、死於火、死於疫者,則又皆強苦老弱、單寒門戶,畢生有不背一槍、不手一刀者矣。善乎?惡乎?必有能辨之者!天理所在,且假我夢以告我乎!

  我之病,非疫也;而疾苦顛連,即亦疫之減等也。臺灣兵火之後,家受縲紲,不獨病也;而婦駭童號,莫非病之變相也。癘疫之後,人受氛沴,不獨餘也;而余以懦弱書生,壯志消沈,即病入膏肓矣!而必痾恙交加,莫非鬼之太忍也!鬼誠藐余乎?余之於世,如泰山一微塵,飛且不眯目者也;宜汝之侮余也!然余雖小,所見有大於泰山者,理也、生靈也。鬼侮我,鬼不止侮我;宜先有以誨我也!如謂巨魚嚥鯈、猛獸噬肥,理有不存;則是人不能主者,天亦不得而主之也。是又當痛哭問天者也,於汝鬼乎何尤!

  ·擬鬼答檄文(丁酉臘月朔夕作)

  鬼,乘衰氣而興者也。國之興,我輩沒焉;國之衰,我輩出焉。出沒無常,惟氣運之感召也。

  子未知夫「易」乎?「易」曰:『負且乘致寇』;至寇至,則鬼至矣。其爻辭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是車載來也。故上慢下暴,盜思伐之。盜之所伐,亂之所生;亂之所生,即鬼之所由出也。「困」之卦曰:『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於今在幽谷,誠三歲不覿也。又曰:『困于石,據于蒺藜;困于葛,藟于臲卼』。於今在蒺藜,誠為葛藟於臲卼也。「剝」之卦曰:『小人剝廬』;於今誠剝廬也。又曰:『剝床以足,剝床以辨,剝床以膚』。於今蓋剝廬而及床、剝床而及膚也。剝之終為復,於今蓋剝未終而未可復也;困之交為革,於今蓋困方交而未能革也。「泰」曰:「包荒」,「否」曰「包羞」;於今蓋未泰而猶包荒甚,否而誠包羞也。我輩之來,困而來、剝而來,否而大來也。且鬼即不來,爾民能安居甘食乎?我輩之來,所以拔諸危邦而同返冥冥者也,天所以救氣數之窮也。子問我以理而不知問我以數,我蓋知之矣。數之窮,不自今而始;厲之生,不自今而起。

  子未讀「詩」乎?詩之「變小雅」曰:『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蓋周京陷犬戎,而民不聊生也。又曰:『無罪無辜,亂如此憮;昊天泰憮,予慎無辜』。蓋戎狄之亂,民陷死亡;而詩人引天以自說,猶子之怨天也。「詩」又曰:『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猶今之斬伐中國也。『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猶今之無罪而蹈死地也。至「癙憂以癢,鼠思泣血」;古語不可知,當猶今之鼠死而民癘疫也(鼠死而人疫,臺灣之時事)。「變大雅」曰:『上帝板板,下民卒癉』;言天道反常而人盡病也。『天之方難,天之方懠』;言天方艱難震怒而民不安也。故其辭曰:『民之方唸■〈口屎〉』;言死亡疾苦,而人愁嘆呻吟也。『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言不幸多遭天變,猶子之扼腕問天也。『天降喪亂,滅我立王;哀恫中國,具贅卒荒』:言天縱夷狄侵暴中邦,猶子之謂「天獨荒中國」也。『孔填不寧,降此大厲;邦靡有定,士民其瘵』:是言衣冠塗炭,民不獲蘇,非誠如今之疫也。「小雅」之言曰:『天方薦瘥』;「大雅」之言曰:『天降罪罟』:其意亦猶是也。「十月」之詩,其猶作「易」者之有憂患乎!

  「漢」「五行志」:『災害變怪,乘衰迭出』;抑又不勝言。子其可勝恨乎?鬼白。

  ·跋魏子默深書後(甲午四月二十一夜又草)

  予讀魏子之書、考中興之事,而竊嘆魏子之雄略可以有為而無所表見,僅以撰述著也!以彼其才、其志,使得閱歷兵間,實練其識;當粵匪之寇、遇湘鄉之賢,其造就固未可知,吾決其不在駱文忠秉章、胡文忠林翼之下也。其於國朝掌故,熟於胸中;天下時勢,瞭於掌上。而遠夷之邦,究其輿地;近今之事,習其兵謀:意氣所至,有陳元龍之概、陳同父之風;其亦當時豪士哉!

  或曰:『能說、未必能行;括讀父書、謖談軍事,殷浩之敗在前、房琯之覆在後;言固未可信也』。曰:『是固然能說者固未必能行,然能行者又無不能說者也。指顧三分草廬之事,難矣。若王景略捫虱軍門,非能說者乎,而桓溫信之、苻堅行之。龐士元對談樹下,非徒言者乎,而德操信之、先主行之。古豪傑蠖屈之時無所表見,固莫不以言為試,而不能僂指數也。若必行而後信,則子路千乘、冉有千室,俱在可疑之列也。然而聽言固不可以無辨,夸不可信、浮不可信、泥不可信、執不可信。言夸則不知行難,而揮扇比武侯者,不可信也;言浮則未有實得,而握麈號夷吾者,不可信也;言泥古則不知通今,而侈口誦「周官」者,不可信也;言執己則無以從人,而自詡熟韜鈐者,不可信也。若或偏、或蔽,見其一未見其二、知於此而不知於彼者,又無足論矣。而魏子則不然;所見本諸實求,所論出於通脫。加之身歷其事,挾國家之力、納眾人之策,所造又何可量耶!今天下亦多故矣:俄羅斯之在北、歐羅巴各國之在西、日本小國之在東,皆有虎狼視中原之氣;而復商通內地、教誘華人,輪船之來熟乎海道、互市之埠入乎要關。中國為患,則外夷伺之;一國為患,則各國伺之。外之藩籬既撤,而中國無險;內之兵甲不精,而中國無人:尚安得志士如魏子者,出而相與講求捍禦之資耶』!

  魏子不得行其志,而僅以書見——今日封疆之地、樞要之間,尚能有如魏子其人者耶?肩大責、膺大任,尚能有如魏子其略者耶?耆臣碩士群焉已沒草野之間,尚能有如魏子其講求者耶?魏子已矣,吾見著述,可信有如魏子者若顧祖禹、若顧棟高、若嚴如熤、若藍鼎元、若張甄陶,皆能以經生為實用者也。事雖不著,而讀顧氏「紀要表論」、讀嚴氏「邊防」、讀藍氏「文集」、張氏「翼注」,或見其有利國之具、或見其有澤民之心,皆不同以空言欺世者也。無才或居大位,而有才者又不概見——見矣又不概用,必待其身後始知,此吾所以重為魏子慨而不徒為魏子慨也夫!

  ·跋林文忠公事後

  治極生亂,亂極生治。治不極則亂不生,亂不極則人材不出。而方亂之未極、人材之未出,有一人焉,可以削亂、可以造治、可以為世所倚賴而不使氣運剝喪,乃始而擯於人、終而阨於天,遂使氣數一洩,天下數千百萬生靈歸於塗炭——由後而思,而始覺此一人之繫於世者重而賴於民者大,其林文忠公之謂歟!

  方粵匪之滋起,公蒞師;賊素服公,待撫者半,其渠將逃:假公一、二年,消弭無事矣。乃公不幸,中途而薨;賊遂狷獗,破全州、蹂湖北、陷江南,東南鼎沸,跳■〈荅〉及於十六省。曾文正訓練鄉勇,歷兵間者十餘年,鼓舞義士,薦起豪傑,兢兢戰戰,盡天下智勇乘其內訌,乃始平之。而以公治之於初,風聲所到,賊之踧踖如斯也;蓋公禦夷,威棱卓著,賊知不足當一鋤。迨後之歷練既久,梟悍日生,故遂不可複制;而曾文正、駱文忠、胡文忠、彭剛直、左文襄、李合肥諸人亦即與賊相終始,故遂足以戡亂。而公不薨,彼諸人者亦無由而見;而非賊之披猖,公之氣量亦無由而知。然則公之薨,蓋天將糅雜萬類、淘汰鼎新,而使諸豪傑奮於後,故不憖遺公以潛消之歟!

  方公著名之日,曾文正方入禮部,駱文忠方在西臺,胡文忠方出治郡,而彭剛直尚在諸生,左、李亦未從仕;而其後乃皆出,而承公未盡之事。又有善戰之江忠武、羅忠節、任事之吳文節、前此之向忠武以殉於其間,彼賊之悍,蓋亦赤眉、青犢、巢、闖之未有矣;而所以成之者,則兵勇之窳、將士之恇、官吏之泄沓,有以馴而致也。賊之懼公,非獨懾公威謀;蓋公忠憤義氣足以奪其心也。曾公從軍尚未習於兵事,亦由一念之誠,堅持大局;而精心以求,使諸豪傑聞風興起,功遂以成。然則士不貴有志乎哉!

  文正之公忠與公同,而公以智勝、文正以仁勝;公智而仁、文正仁而智:俱為古今間世之人歟!本朝不少圖形紫光之人,而褒鄂英衛固奏膚功然,其間或由遭際、或多福命、或專武備;惟公與文正以文德兼之,以時艱濟之也。竊謂惟公可以並李忠定,惟曾公可以並范文正。成就人材之多,曾公為最;威震夷夏之邦,公為隆。然曾公克著中興之美,而公之禦夷謀沮不成、公之平粵志殞不興,殆亦如李忠定之兩捍金人而事卒不行歟!

  然公不死,賊不生;而曾公諸人之材,無由而練!信乎,亂不極不治,而人材不出歟!

  ·跋林文忠公「禁洋藥疏」後(庚子三月初九夜)

  嗚呼!此中國盛衰強弱之機,而東亞盈虛消長之始也。方中國乾隆之代,天下繁盛已極;而盛極則衰,民俗漸即於澆漓、風氣日趨於嗜好,宇宙浮孽之氣遂伏諸洋藥之中。夫洋藥之為害於人,宜禁而不宜行也,天下皆知之矣。道光之季,天下之錮於洋藥者,其習已深。文忠公目擊心傷,憂民間之飲鴆,慮國用之漏卮;居恆議論,即以此為痛切。故因鴻臚寺黃爵滋之奏,立法嚴禁;公督粵東,遂雷厲風行,嚴查於通商之口。當是時,天下禁煙之處皆奉行具文,惟公為切實;禁煙之議皆敷衍、無謀略,惟公愷切詳明。公行法數月,民俗之革者已逾有半。通商之國奉禁令者有十數國,惟英領事義律陽奉陰違;然懾於天朝之威、憚我公之嚴明,不敢不遵也。惜乎!朝廷用公不終也。

  初,公禁煙之嚴,英人無所藏姦;領事義律鋌而走險,至挾兵輪大隊而來。然公之守備密、軍士奮,屢毀英艦,屢挫英鋒。英人已有轉移,陳情乞和;而朝廷持之急,公亦不容其松。英窺兩粵無鏬可乘,乃改而犯浙江、犯江南,所向披靡。浙之撫軍烏爾恭既畏罪、復生慚,乃劾公之僨事,誣以謗言——江南總督伊里布和之;而朝廷褫公之職矣。迨至大學士琦善出視師,庸懦無能;震於英兵力,主和議。懼公或梗,再從而劾公之欺罔;於是朝廷戍公新疆矣。公既去,而英夷遂無能制之矣。方英夷破浙定海之時,公懇請戴罪赴援,造集軍艦、克復土地,而朝廷不許;英夷於是得以縱橫海上矣。嗚呼!使朝廷一意用公,豈有今日耶!且公之治軍,處處實力,有謀有勇;殊非鹵莽從事、大言不慚也。公禦英之後,即陳請聯絡美人、法人,謂可收外洋一臂之助。是時美、法二國與英新戰之後,忌英強大,最易籠絡;惜乎朝廷深藐外人,而不知用耳!蓋當時天下鮮知外國之情,故不以此為意;而公虛懷釆納,早悉彼族離合之故,不可謂天授聰明乎!公之計不行、事不果,謀勇不可復施;洋藥之禁,一弛不可復收:皆朝廷進退用舍之誤,而亦由天之欲弱中國也。使其事之成,則西人不可得志於今日,中國雖至今強可也。

  嗟乎!咸豐庚申之役,京師不保,割租界、立教堂,中國包羞不已;迨今日而四分五裂,棄地之事日有所聞。禍端之來,皆自此一敗開之也;而英之強盛於亞洲,橫行無忌,亦自此一敗成之也。然則諸權姦之蒙蔽朝廷,為外人報仇——持和議、擯謀臣,使戰士短氣,望風瓦解;姦人之肉,尚足食乎!故讀公之疏,惜公之才、傷公之遇,而深歎公之不幸!益以見斯世之不幸!不禁有感而為之跋焉。

  ·自跋「船政論」後(庚子三月初六夕)

  我國海軍之呰窳,不堪言矣。那拉太后移海軍衙門為頤和園工程,婦人無遠謨,以軍國大計作耳目遊觀者,固也。乃李鴻章號為老成,經營布置二十餘年,而所用之旅順道員龔照璵聞風首遯,李鴻章不責其罪;所舉之水師提督丁汝昌聞警徘徊、出海輒返,而李鴻章反為之掩:則其平日之為私情、為家計而毫不為國謀,概可知矣。宮闈如此、將相如此,而何望船政之收效哉!

  福建船政,創自沈文肅;認真督視,公廉無私。開辦時,鄉人謗言四起,以其絕情面也;然三年之間,船廠規模迭然可觀,栽培學生頗能備用。迨文肅死後,繼之者循名失實,以船廠為仕途捷徑、以學堂為生徒利藪,而船政壞矣。故甲申一役,法師蹂躪,如入無人之境;雖由張佩綸、何燝之庸謬無能,亦緣水軍之先難恃耳。然殉難之人,即為文肅所培之學生。使天假之年,文肅一手經營,則至其時及鋒而試,必有可觀。所謂一人教射,百夫決拾;夫何至委而棄之於敵乎!

  今時世非矣,時事已矣。旅順則與俄人共之,膠州之廠未開則為德國據之;僅存福建一廠僻在閩南,與京師既懸絕遠隔,又經理無人。至今制船、造砲,動輒購自外洋;何船政之足云!論世者即此一端,不禁廢然三歎!而其餘練兵、開礦、造路、製幣、談新法、建學堂,亦作如是觀可耳。

  ·如此江山樓詩序(代作)(戊戌八月二十五旦走筆)

  甚矣,虛譽揄揚、信口詆諆之不足系作者輕重也。雖以薦紳大老文章、巨公齒牙之力顳顬片時,而銷聲匿跡、勃焉忽焉。故韓文公推孟郊謂「自秦、漢以下,屈指有數;天假之鳴,有唐一人」。乃其論定也,郊寒與島瘦並儷。歐陽公推舜欽,比之黃河清、岐鳳鳴,三千年一見;乃在當時,即與「宛陵」一集浮沈。甚矣,揄揚之不足恃如此。至覆瓿揚雄、投廁李賀,當日之忌之、抑之者,至矣、盡矣;而及今揚文與班、史並名,鬼仙與謫仙並著:詆諆不足卹又如此。此毀譽之無患於作者也;患作者有可毀、無可譽之實也。

  友人王君,新著詩集三卷。緊時臺灣喪亂之後,大老、巨公無有存者;或力求韜晦,無有知者。「如此江山樓序」,下逮於予。予謂薦紳者流,詞不雅馴,蠅營狗苟;及身之名,草木同腐。不能自傳,能傳作者乎!得附名作者之集,是干青雲而得顯也,亦未足以序作者之詩也;而余又烏足以序作者乎哉!余與作者談詩之正變可矣。變風之詩曰:『升彼墟矣,以望楚矣」;則詩人悽愴之氣,如見衛人先困,徬徨無路之時也。又曰:『式微、式微,胡不歸』;則詩人代黎之臣子哀痛狄人之暴於泥中之辱,而嘆恨其欲歸、不歸也。褒如充耳,則示人以竄伏避禍處危亂之道也。變雅之詩曰:『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邦靡有定,士民其瘵』:則有慨於危亂之後,服屬靡常;異邦之政,罪罟之密。士民之弊,如罹痼疾而重言以怨之也。誰生歷階,至今為梗!是深憾夫日蹙國百里之流也。後世得其意者,惟杜公、陸公也。王君遭時喪亂,航海去來;其感慨於心者,殆如變風、變雅之詩人。其於時俗毀譽、人世浮名,殆如雲煙過眼之不足留於心乎!其有得於杜公之意否乎?其遭時之變,殆有甚於陸公乎?時無韓、歐,其不足為作者推輓矣。推輓如韓、歐,其不足為作者定衡矣。故其詩之所造,淺者見淺,深者見深;三卷具在,聽人自會可也,不必贅也。然『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又不能不為作者言也。其詣在鄉先輩「北郭園」之上也;充其造,又不止於是也。

  其曰「如此江山樓」者,若曰「如此江山,付之庸奴而不能守也,付之他族而不能治也。惜乎!如此江山也』。然有作者之樓,則江山不寂寞矣;虛譽之辭,又烏足以為作者重乎!

  ·修濬龍目井記

  臺灣為海上蓬島,靈氣磅礴,峙而為山、流而為水、瀦而為淵,涌而為泉、瀵而為井。故距省會二百里而南為鰲頭岡,距鰲頭岡十五里而南為蛇崙莊,循莊迤邐而北不三里是為龍目井;井之間產二石,橢形而中窪、眶凹而瞵滑,故諺謂「龍目井」也。曰龍,神之也;神其井,神其泉之美也。泉之傍,人家環焉,是謂龍目井村;地以井傳也。嗽其流可蠲痾、蘸其華可袪瞖,井以泉著也。井分左右,泉脈百道;滉瀁如珠,其味甘洌,殆逾中泠。故舊時騷人逸客、顯宦鉅公,凡涉跡於臺者,莫不迂道停驂,徘徊修竹清流左右,煮茗品題,人人自幸為陸水仙;雖豫章之葛井、瀛洲之劉井,不是過也。

  自道光之二十有四年,漳、泉分類械鬥,洪水沒其左目;彰化舊誌所侈為八景之一者,至是疑為減色,而泉之甘如故也。循至臺中分治,詡詡然引此泉為臺邑之勝,而是井究未嘗修剔焉。迄於今版圖既改,山川易位;周原鬱其茂草、城市愴其邱墟,名觀勝蹟芟薙無餘。獨是井滃然無恙,如剝果蒙泉之勝存;豈遠處山村,兵燹有所不及歟!居人之汲、田畝之溉,茲井有所不窮歟?抑泉甘水漺,亦利行軍歟?

  村人某乙,實居井傍;不忍古跡之就湮,爰是告於保甲、請於有司,鳩工淘濬,翦其陰翳、平其土涂。既刈既釃,拓地數弓,復渙兩泉;於是龍目之舊觀,勃焉再新。井之深,七尺有二寸,冪二尺有八寸;覆以鐵網,護以石堤為偃月形,分置二石目於內。扶桑日出,炎海霞生;清風送曙,澂月涵夕:臨斯井而憑眺,肚山倚其東、怪泉洑其麓,梧港飛帆縹渺於其西,村樹人煙藹藹蘢蔥於是左右,豈非斯井之大觀、來遊者之佳境也哉!是不可不記。

  ·鹿港乘桴記

  樓閣萬家,街衢對峙,有亭翼然。亙二、三里、直如弦、平如砥,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一水通津,出海之涘,估帆葉葉,潮汐下上,去來如龍,貨舶相望;而店前可以驅車、店後可以繫榜者,昔之鹿港也。人煙猶是,而蕭條矣;邑里猶是,而蕭寥矣。海天蒼蒼、海水茫茫,去之五里,涸為鹽場,萬瓦如甃、長隄如隍,無懋遷、無利涉;望之黯然可傷者,今之鹿港也。

  昔之盛,固余所不見;而其未至於斯之衰也,尚為余少時所目睹。蓋鹿港扼南北之中,其海口去閩南之泉州,僅隔一海峽而遙。閩南、浙、粵之貨,每由鹿港運輸而入;而臺北、臺南所需之貨,恆由鹿港輸出。乃至臺灣土產之輸於閩、粵者,亦靡不以鹿港為中樞。蓋藏既富,絃誦興焉;故黌序之士相望於道,而春秋試之貢於京師、注名仕籍者,歲有其人,非猶夫以學校聚奴隸者也。而是時鹿港通海之水已淺可涉矣,海艟之來,止泊於沖西內津;之所謂「鹿港飛帆」者,已不概見矣。綑載之往來,皆以竹筏運赴大艑矣。然是時之竹筏,猶千百數也;衣食於其中者,尚數百家也。迄於今版圖既易,海關之吏猛於虎豹,華貨之不來者有之矣。洎乎火車之路全通,外貨之來由南北而入,不復由鹿港而出矣;重以關稅之苛、關吏之酷,牟販之夫多至破家,而閩貨之不能由南北來者,亦復不敢由鹿港來也。鹽田之築,肇自近年。日本官吏,固云欲以阜鹿民也;而其究竟,則實民間之輸巨貲以供官府之收厚利而已。且因是而阻水不行,山潦之來,鹿港人家半入洪浸;屋廬之日就頹毀、人民之日即離散,有由然矣。

  余往年攜友乘桴遊於海濱,是時新鹽田未興築、舊鹽田猶未竣工;余亦無心至於隄下,臨海徘徊,海水浮天如笠,一白萬里如銀,滉漾碧綠如琉璃。夕陽欲下,月鉤初上;水鳥不飛,篙工撐棹。向新溝迆邐而行,則密邇鹿港之舊津、向時估帆所出入者,時已淤為沙灘,為居民鋤作菜圃矣。沿新溝而南至於大橋頭,則已挈鹿港之首尾而全觀之矣。望街尾一隅而至安平鎮,則割臺後之飛甍鱗次數百家毀於丙申兵火者,今猶瓦礫成邱,荒涼慘目也。猶幸市況凋零,為當道所不齒;不至於市區改正,破裂闤闠、驅逐人家以為通衢也。然而再經數年,則不可知之矣。滄桑時之可怖心,類如此也。游興已終,舍桴而步,遠近燈火明滅;屈指盛時所號萬家邑者,今裁三千家而已:可勝慨哉!

  ·遊珠潭記

  武夷九曲,仇池之隒,六六回勝矣。然而岕萬山之中、瀦眾山之泉、注一潭之水,外而萬峰屏峙、內而一嶼孤浮;水聳山顛,山渟水畔,則珠潭為海上之勝也。潭南多大山,危峰插空連雲。迤西一山斗入潭際,岡陵蜿蜒;自高遠視,與嶼若相聯,而實潭水斷之。嶼若湧珠,潭若沈璧,天光嵐光,秀合於潭、嶼之間,或分二色;故又謂之「日月潭」。臺灣多佳山水,而山與水交彙爭奇於數百里深巖窙寥之中,則斯地為尤勝焉。

  當余之未至於潭也,自二八水下火輪車、乘輕車,一路沿濁水溪而望獅頭山,則峻嶺峨峨,渾流浩浩;山在水上,水在山下也。車聲雷激,不轉瞬而陟夫草嶺。回視嶺西,坑口、觸口諸山如在無底之壑;而濁溪惡浪剨自峰頭,則又水在山上,山在水下矣。

  循草嶺入集集之街,則眾山攢亙之中,忽拓坡垞平坦之地;縱橫廣袤,殆十餘里。人煙稠密,園林蔥蒨;田疇畦隴,萬綠黏天。南濁溪、北清溪,夾流遠近。朝看山色,夜聽泉聲。居民多農賈百工,蚩蚩不知其勝也。

  出集集之山,緣風空山之險,陟土地公案山之高,途中有所謂「油車坑」者、「新城山」、「中城山」者,或懸溜千尋,或怪石萬狀;危崖壓頭,而濁溪走足下,澗瀑如積雪、溪聲如轟雷,其駭心目而動魂魄者,不能以言詞形容也。迨脫臉而近水裏坑,溪邊有釣客、坑裏有人家,神為一舒;而涉溪不百步,則嵯峨■〈山蹇〉嵼當面而起者,土地公案山也。上山少半,得平坦一方,有田、有園、有澗者,曰二坪也。再上,則輿夫傴僂,膝及頦矣。山徑黑蝶如錦,金蟬聲如銅絃;山花如繡,眾鳥如奏樂:峻險間有足怡情者。登山巔,則有平土,廣四尋,袤過之;有土地公祠。峰頭有茅亭可遠眺,回視所來山路、人家,則又渺然雲壑之下,遠者如累黍、近者如魚鱗也。

  山至此益高,屢上屢下,歷紅土徑十餘里,經田頭社而至輪龍嶺社;在山半有田二千畝、人家百戶,輪龍嶺亦有好人家。嶺半,則見下方積水浸天,一白無際;四面青山,繚繞一水,孤嶼如拳在水中央。蓋「郡志」所謂珠潭、「縣志」所謂「日月潭」、國初藍鹿洲所謂「水沙連」——■〈彳光〉彿桃源者,即此也耶。

  下嶺入水社村,荼樹遍野,林深鳥茂,蟲聲嘈雜;山中之景,視前山益幽邃矣。居人黃君攜雙槳、劃獨木舟,導余及余兒、余姪、余友、余門人六七輩共一舟入潭中,劈菱藻而行潭心。山高水深,沈沈幽黝;漁舟撒網,始見潭色。停舟登嶼而眺,人家林莽寥落,番族遠徙他山;昔之浮田而耕者,今不見矣。望潭南石印、北窟諸山,高峰接天若。陟其巔,則斗六以南諸羅之玉山,霧社以東合歡山在眉睫間;回視集集西來諸山,猶覆盂耳。日暮天蒼,夕照滿山,山半雲霞作赭色。俯視潭水澂天,魚浮水面、鳥落晴空;飄飄然生世外想,不知身在火塵劫灰中也。

  潭運三里,廣四之。潭東北二十里為蒲里社,六十年前空山,今成闤闠;入山益深,山水愈幽。時乙卯初夏,雨潦道壞,憚於一往。潭南諸大山,聳矗如華嶽蓮峰,近在咫尺;亦隔一水,不得登。

  翼日,望山回駕而歸。屈指百里山程,探奇抉奧,百未逮一;然則勝境之失諸當前,固往往如是也哉!

  ·重修鹿港文武廟暨書院碑記

  處海島之中、遭滄桑之變而為文學不急之圖,識者曰:是剝果蒙泉也;昧者曰:是夏裘冬葛也。然而丁陽九百六之秋,謀斯文一線之延;非吾儒之責而誰責乎!況臺灣涵濡文化二百數十年之深,一旦版圖更易而俎豆淪於荊榛、壇坫鞠為茂草,非惟文學之羞,抑又貽有國者之恥也!鹿港扼南北之中,為臺灣文物之藪;而斯文廟貌不修、舊時鐘籚云沒,非惟吾黨之恥,抑又為有地方者之辱也!

  當是時書院久就荒矣,書院、文廟育才祀典之租,非復鹿港之有;而倉頡之堂、文昌之殿,猶巍然存。然鹿港經劃公校之始,需材孔多。有議折文廟以營公校者,既成說矣;幸有志之士慨然心,增捐千金為公校助。於是後堂見折,而前殿特留;然而風饕雨虐之中,不免日圯月頹之憾。於是蔡君伯銓鰓鰓然憂之,謂及今不修,則老成凋謝後,將復有折毀掃地之日!爰是而近請有司、遠請督撫,上謀紳耆、下謀氓庶,口瘏足胼;而管內各區鑑蔡君之誠,彼此同意,遂得倡起人若干名、又得應募人若干名。由是胼摫兼呈,不惜投鉅鏹以成斯舉者,辜君曜星也;風雨晦明監工不懈者,鄭君贊侯也;遐邇募金■〈亻孔〉傯以勷伯銓者;許君梅舫、施君某某也;而軒鼚鼓舞於無形者,前鹿港支廳長某某也。其事經始於壬子之春、蕆功於甲寅之冬,而慶落成於今年丙辰之秋。閱時五載,成廟三宇;中文宮、左書院、右武廟。有筵、有序,有亭翼翼,有墉屹屹;廟■〈土遣〉如舊,而欂櫨扂闑,瓴甋甍榮一新。費金凡六千八百餘圓,落成之金又四百圓;功加而用省,則伯銓撙節之力也。

  既畢事,而余為之記,署諸君之名於碑;俾後之人得所觀感,而或有意於斯文。

  ·贈甬東太虛上人序

  補陀在東海之中,蕞爾一隅,視泰山猶倉粟也。當舉世沈冥昏昧之初,而泰山日觀之峰鳴未鳴而見日,陽光萬道,世莫之睹;而獨顯於登峰陟巔者之前,蓋天地靈異之氣獨先也。補陀以海上孤拳,乃亦有如是大觀。所以泰山之下有聖人出,而其後賢士、異人相繼而起;補陀與大陸懸絕,則為菩薩所棲真,而其後釋子、高僧亦往往卓錫其間。顧修行者流,每每深於禪、淺於詩;天地靈異之氣,蓋猶有憾!惟太虛上人,在落伽山以禪悟詩、因詩見道,天風海濤、扶桑曙色,胥足為其禪機、詩學之助;而天地靈異之氣,乃於是焉獨全。

  臺灣為海上巨島,沃野千里,吞雲夢者八、九;而海中見日,則殊後於眇小補陀之山。雖玉山之高為東瀛洲之表,而遠在深山窮谷之中,佛跡不到;無由登其頂以望扶桑之景,而較泰山見景之遲速。故臺灣風氣,往往後於中華;浩劫之來,則常先乎世界。救世之人物不毓,於釋氏乎何尤!去年臺中開靈山大會,恨無曹溪臨濟之徒,乃不得不往請補陀高僧——若太虛師者以振梵門之唄;而上人嗜海外之奇、憫溺人之苦,亦遂忻攜寶筏而來。余聞其風而未之晤,而姑寄詩效香山於滿師之託;乃上人得余詩,而若沆瀣磁鐵之投,由臺灣以遊日本、由日本以返吳淞,手余詩於航頭以與海月、濤聲相贈答。既而介余詩於中華碩儒,不以今之詩人目余,而且以海外遺逸目余;夫非深於禪、復深於詩者,烏能有此乎!上人精耽禪悅,勇於救時;故凡有益於人之事,知無不為。所著「昧■〈人西皿,上中下〉詩集」,畸人雅士以下至士大夫,群為之序而為之傳。

  上人在儒界則贊成中華學會,在釋界則宏開佛教大學堂;脆與之懷,夫豈尋常緇流之比哉!自古卓行高僧,往往遺世而忘世,故達摩面壁十年、維摩示疾一室。其有心於世者,若釋志公、佛圖澄、鳩摩羅什、邱處機,交往往施神通以與人家國;至其甚,則劉太保、姚太師之號黼黻山門,不免反為藏春清淨之累。若虛上人之遺世而不忘世、救時而不隨時,其免於此累夫!

  吾聞羅浮之山有子日之亭,亦雞未鳴而見日;顧其椒自葛、鮑之後,為神仙之鄉。上人好遊,曷不宏宗風於彼都而解脫一切,哦詩其間;雖未至於泰山,亦足以豪矣!

  ·遊關嶺記

  珠潭在萬山中,自彰化邑治南下百二、三十里,自諸羅北上亦近百里。彰化至南投,向東行。二涂,寸步皆山也。山之勝,處處峰巒起,足下奔流淜湃,從頭髮馳過雲物;林壑泉石,瑰詭萬狀。百十年前,途皆番窟、山皆榛莽,遊者必挾隊刊山芟茀而後可行,以冀一睹山靈之面;其難如此。故山境至佳,入者絕少,閟為仙源;而企望之者,遂若在惝恍縹緲之間。余前歲遊焉,值雨潦,輕軌道壞;乘轎逾嶺,反得盡嘗山水佳處。其山至深,欲再遊而未果,始思探關嶺之勝。

  關嶺,自諸羅後壁寮轉東,山路三十里而近。前時徑塗未闢,重岡深壑,鳥飛始過;入之者循山迂谷、披荊覓徑,處處山溪間之,雖三十里不啻百里。即有遊者,往往在前山雲泉寺一探火穴而止,實非關嶺之勝也。年來鑿山跨谷,始得至溫泉火穴之源。未至靈源三、四里,有長岡橫亙,開隧道十尋餘;又有二溪深可眩目,竹橋凌其上,搖搖不定。過此,鏟山腰一線為行徑,迤邐旋岡壑而入。近靈源,拓山麓一方為平地,周可一里;架木樓為客館。一溪橫之,深不及前溪而奔流益駛,石益多且巨,立者如削壁、偃如覆舟;跨以木橋。泉源則甃以方石,水出如沸,有冷泉一股瀵其傍穴;火在上舕舑,長芒照一山,黑夜通紅。泉之後,砌石磴三百級;登臨一望,萬象皆卑。山坳樓閣如覆盂,叢林如苔點;前山疊疊如几案。東望連峰矗天,白雲無際,玉山皓潔,如在天外;西可望海,重重回溪,界如白虹,細紋如緪。嶺上宏坦,有公園、有蠶室、有蜂舍。稍遠,有人家、水田,有桄榔、果蓏之圃。嶺多竹,有紙碓。高巒有獵戶,屋皆竹蓋。園中駢植桃、李、桑、榆、雜樹。巨石如峰、如阜、如甕、如巨鐘在池左右,池不常有水。凡遊者,多至嶺下浴溫泉,登樓一望而止,鮮遊斯嶺;不能悉關嶺之勝也。出嶺門,一路重山複水,老鴉如兒啼,鶯、燕、畫眉、鷓鴣如嬌語。回視峰巒,遠在空半,近赴行人;左右山溪急流如高瓴瀉水,疊浪翻波,去不可止。

  蓋山水奇偉,有若九嶷、五嶺、熊耳、仇池,則珠潭為勝;關嶺窈窕一方,特武夷一曲之秀。然而火穴靈源,溫泉滾滾,夾以佳山水於其間,則亦可傲視其他名山也。

  ·杜友紹畫梅小引

  畫,繪事也,自古無以水墨專詣者。畫之以水墨專詣,自唐王洽始也。王洽以後,唐末自荊關、宋初自董巨,水墨之施,皆在山水、翎毛、花卉、人物,無以梅專著者。畫之以墨梅專著,自宋釋華光、楊逃禪始也。由是以後,寫梅日盛,吳仲圭號「梅花道人」、倪雲林圖「梅花書屋」,高懷逸興,迥不猶人。至於元、明,傳之者眾;墨梅之派,遂夥頤矣。國朝精此道者,不乏騷人韻士。以近所聞,若童二樹、若羅兩峰,不獨其畫可珍,而其人亦不俗;所與遊,亦一時名士:其畫重耶?其人重耶?惜乎!余生已晚,其人、其畫,余鈞不得而見;而今余所得而見者,則惟杜君友紹其人也。

  杜君,閩南興化人。早歲,業儒不售,棄而學武;既而厭之,承其祖傳,遂以醫著。他人之醫,皆執一端;杜君則兼通中、西之術,且諳內、外之科。曩歲來臺,挾其古董,率多商彝、夏鼎、周■〈敦上皿下〉、漢磚之屬;人皆目之為鑑賞家,而不知其藝之多也。見人病,輒出方樂,應手而愈;人知其為醫矣,而不知其善書畫也。間為市人寫楹聯、匾額,蒼然有朱晦菴格,人於是始知其書之美;入其室,見四壁墨跡淋漓,瘦蛟、老鶴起於臺端,人於是服其梅墨之精:而由是人以為杜君之藝盡於是矣。豈知杜君興酣落筆之餘,輒寫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無所不學、無所不能;知交見之,輒攫而去,不啻劉洎之登御床,奪文皇手書也。乃杜君終歉然不敢他涉,惟以畫梅為事。或疏枝瘦影,寥寥數莖;或虯樛杈枒,森然萬幹:其詣之精,其畫之專也。

  昔人謂文與可以竹掩其畫,吳仲圭以畫掩其竹;吾於杜君,亦謂為以梅掩其畫,並以畫掩其多藝云。

  ·李氏半園記

  余蹉跎半生,潛伏兼半世。世過半百,乃於今年(壬戌)之半,出臺灣、渡重洋而橫航吳淞,遠望雲山俶詭、波濤恢洪,則涉東海者半、涉黃海者亦半。既歷中秋、屆重陽——一秋有半;由婁江而北江、中江,西溯揚子大江,過天門而皖江、贛江、赤壁、鄂江,因而達巴陵、下巴江,則涉長江者過半。其間泛太湖、宿東山,攬鄱陽湖、宿廬山,浮洞庭湖、沿君山,則涉五湖又過半。於是行徑半妥,小住於漢江。絕漢水,泛漢陽月湖;因盛君蓼菴,識李君仲青,驅車繞漢口一週。

  越日,出漢市,飲於李君家園,則有半俗、半僧、半而應奉、半生熟魏。先時,園菊方盡開,餘花則開謝大半;問其名,曰「半園」。問其旨,李君作而曰:『余處半清、半濁之世,遭逢半治、半亂之時,薦更半君、半民之國。家世則半晦、半顯,家庭則半讀、半耕;家居為半村、半郭,兄弟則半宦、半商。余乃半儒、半史,半介、半通;而是園宜半寒、半暖之天,距半市、半野之地,多半春、半秋之花:爰以「半」名。願有記』!

  余曰:『是則「半」之時義大矣哉!習鑿齒稱半人,員榮期名半千;王大年署半隱,王安石號半山:此古之樂居「半」者也。明末有龔半畝,清初有惠半農,近時有孫半櫻:此今之願為「半」者也。君之園,半今乎、半古乎!牟尼半座,「論語」半部,煙霞半塢;君之思過半矣。王大年避賓客而置半亭,王安石抗古人而爭半墩,薩仲明避京塵而營半野;君之園無所避而置、無所爭而營,其為「半」也益谹。余寓申江而遊半淞、上虎邱而遊半塘、駐江西而問半橋、過池州而望半岩;今來漢皋而止於半園,其為會也半日。回憶故山有大半天而宮小半天,山半宜茶,而不同半園宜花。余將再遊河南、山東、燕南、趙北,出塞垣、下渤海而南遊會稽;則今至半園,為中行半途至人。於是循芳草之半階,指荼蘼之半架;引半溫、半冷之清泉,為半陰、半晴之灌溉。由是,園之中無遺憾,「半」之義無餘蘊』。余餘乃半揖而出,則月已半規、日已半暝矣。